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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前绝后的遗书


“不行!”我突然以非比寻常的力量跳起来,火烧般的激愤令我全身不住发抖。我低头望着正木博士呆呆张大嘴巴的脸,咬牙切齿,嘴唇颤动着说:“不要……我不要,绝对拒绝!”


“……”


我将刚才就极力忍住的所有不愉快脱口而出,停都停不下来。“我或许是个精神病人,或许是痴呆,可是我还有自尊心,还有良心。就算对方美若天仙,就算为了治疗病症,我也绝对不会和不知是谁的恋人的女性在一起。即使知道在法律上、道德上和学术上都没有问题,我的良心还是无法同意。纵然那女人认同我为理所当然的丈夫,渴望获得爱情也一样!只要我自己没有那样的记忆……只要那样的记忆没有恢复,我又怎能做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情!更何况……更何况要公布如此污秽的研究成果……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且慢……”正木博士坐着不动,脸色苍白,举起双手,“但为了学术研究……”


“不行,绝对不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于是,正木博士的脸和房间里的景象看起来一片模糊,但我却不想擦拭,继续大叫:“学术研究算什么?西洋的科学家又如何?我或许是疯子没错,但却是日本人,知道自己体内流着日本民族的血,就算宁死也不愿从事那样残忍、不知羞耻的西洋式学术研究和实验!如果必须为了所谓的学术研究,做出如此污秽、不知羞耻的事,又与这样的研究脱不了关系,我宁可把这颗头和过去的记忆一起打破,现在就……”


“不是这样的,其实你就是……吴一郎……”说着说着,正木博士的态度眨眼间崩溃,我一直以为泰山崩于前也无动于衷的他,那浅黑的脸色霎时转为赤红,又变成铁青。他半站起身子,伸出双手似乎想打断我的话。那种狼狈态度在我新涌出的泪水中晃动,但我完全不想听他说话。


“不要!不管我是吴一郎的什么人……亲戚也是一样,反正罪恶就是罪恶。”


“……”


“医生们要进行什么学术研究,要怎么随意处置人的生死,那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是,被你们当成学术研究玩具的吴家人……吴家的人曾经伤害过你们吗?不只是这样,他们都是在相信、尊敬、仰慕、信赖你们的时候被你们所骗,变成疯子,不是吗?甚至你们还让吴家生下了儿子,目的却是为了进行世上罕见的恐怖实验!他们难以罄数的怨恨,你们又该如何偿还?刻骨相爱的亲子、恋人却被你们强制分开,承受比地狱更痛苦的折磨,你们又如何能够恢复原貌?难道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真的就可不顾一切、胡作非为?


“就算不是你亲自下手也一样!难道你以为让别人公布罪恶的告白,就可以抵销一切?就能够只受到良心的苛责,却洗净所有罪孽?


“太过分了……太惨无人道了!”


“……”


“医生……”我叫着,突然感到头晕眼花,忍不住双手撑在大桌子上,眼睛因为新涌出的泪水而模糊,呼吸急促,“事到如今,请你接受惩罚吧,设法让那些可怜人们的牺牲不至于白费……然后我会乐意答应公布研究实验结果。”


“……”


“首先,我拉若林博士来当面向你道歉,自白所做过的一切可怕罪行……


“然后你和若林博士两人一起向被害者们谢罪,在斋藤教授的肖像前、在遇害于直方的千世子坟前、在真代子与八代子和发狂的吴一郎面前一一忏悔,坦白是为了学术研究而做出这种事,由衷向他们道歉。”


“……”


“我向你请求的只是这样,请……我求你……”


“……”


“这样的话,我自己就算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手脚或生命都可以奉献出来。就算你要我承接这项研究工作,就算承受一切罪名,我……”我无法忍受,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不停流下,“这样残酷、冷血的罪恶,啊……我的头……”


我整个人趴在大桌子上,虽然极力不想出声,却没办法制止双手底下的哽咽。“对不起,请让我……替大家报仇。”


“……”


“请让这项研究……成为真正神圣的研究。”


“……”


叩叩叩……叩叩叩,有人敲门。


我忽然注意到这点,慌忙从口袋掏出手帕,一面擦拭被泪水湿透的脸,一面抬头望着正木博士。瞬间,我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足以让我攀升到亢奋顶峰的感情霎时间萎缩下来的模样,是如同厉鬼般极端恐怖的形貌!他那像瓷器一样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苍白的汗珠,额头皱纹倒吊,青筋暴窜,两眼紧闭,假牙咬紧,双手用力抓住椅子扶手,头、胳膊肘和膝盖各自朝不同方向颤抖。


叩叩叩……叩叩叩,是有人敲门的声音。


我颓然地坐在转椅上。


仿佛在宣告什么,也好像是来自地狱的讯息,又像是世界末日,我瞪着似乎直接触及我心脏的敲门声,如聋哑人般挣扎着,努力想透视站立门外的人的身影,想呼救却又发不出声音……


叩叩叩……叩叩叩。


终于,正木博士似乎压制住了全身的颤栗,但紧跟着又出现更剧烈的颤栗,然后又开始更努力地抑制。他上身微微仰起,充血的眼睛无力睁开,灰色的嘴唇发抖,回过头似乎想回答,却像被痰哽住,喉头上下动了两三下后,声音就消失了。同时,他低垂着头,仿佛死人般倒在椅子上。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这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发出了声音,只是感觉到不知从哪里响起既不像鸟又不像兽的奇妙声音,在室内回荡,同时觉得头发一根根往上窜。而上窜的感觉还没有消失的时候,房门半开,转动的合金门把手侧面出现一颗红褐色的圆形物体——是先前送蛋糕进来的老工友的秃头。


“嘿嘿,对不起,茶应该冷了吧?不好意思,这么慢才来换热茶,嘿嘿嘿。”


说着,他把还冒着热气的新茶壶置于大桌子上。然后,原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眨着泛白的眼睛,伸直满是皱纹的脖子,怯怯地望着正木博士。


“嘿嘿嘿,来得有点太晚了……昨天晚上起,其他工友都休假了,今天早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


老工友的话还没说完,正木博士似乎靠着最后的微弱气力,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死人般无力的表情回头望着我,牵动嘴皮似乎要说些什么。然后轻轻摇头,泪水沿着两腮潸然而下,点点头,又再度低垂着头,抓住工友打开的房门门框,步履不稳地走出门外。他脚步踉跄,差点倒下,慌忙扶住门柱,好不容易才在走廊木板地面上站稳,随即用力关紧房门,门板发出似乎要开裂般的声响,室内的玻璃窗同时产生共鸣,有如哄然大笑般一同震动、鸣响、颤抖着。


老工友回头看着他,不久又怯怯地转过脸来,愣愣地望着我。“医生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也鼓起几乎是最后的力气,勉强挤出哭一样的笑声。“哈哈哈哈,没事,只不过刚刚我们吵了一架,所以他很生气。别担心,很快就好啦!”


正说着,我感觉两边腋下有冰冷的水滴滴落。我完全不知道说谎居然如此难过!


“嘿,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医生那样的脸色……请慢慢喝茶,只剩下我一个人,难免服务不周到。医生他真是好人呢!虽然常常骂人,不过平时很亲切,昨天那个解放治疗场发生严重事故,另外一位工友因为脚部扭伤而休息……医生也很可怜的。嘿嘿,请慢用……”


秃头工友提着冷掉的茶壶,弯着腰蹒跚走出门外。我则像望着来吞噬自己灵魂的恶鬼离开一般目送他的背影。


工友关上房门后,我又再度茫然地从腹部深处缓缓吐出颤抖的呼吸,把双肘拄在大桌子上,用双手的手掌掩住脸,指尖用力按住两颗眼球。我的头脑似乎完全干涸了,在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疲劳的同时,用力按住的眼球前浮现出种种幻像,其中充满好像电光般纵横驰骋的问号,这些问号仿佛深入脑中一样令我产生了焦躁。


——解放治疗场的白砂亮光?


——正中央挂满枯叶的梧桐树?


——伫立在对面的吴一郎身影?


——砖墙上方屋顶上的两根大烟囱?


——大烟囱吐出的袅袅的黑色煤烟,还有蓝天?


——趴在白色床铺上啜泣、穿白色病患衣服的少女?


——若林博士摊开在绿色桌面上忘记带走的调查报告?


——紫色漩涡的雪茄烟雾?


——若林博士的奇妙微笑?


——正木博士眼镜镜片的反光?


——?……?……?……????


——?……


我用力摇摇头。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成为了学术研究的饵食,于是紧闭眼睛挥动双手,似乎想把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因果之网完全拂拭掉。


以疯子的黑暗时代为背景,操纵着蛛网捕捉我的人,正是栖息于学术界的两只大毒蛛——旷古绝今的精神科学家M以及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W。其中,M所丢出的蛛网最为可怕,我到目前为止全力抵抗,全身血液逆流,绞尽一切冷汗热泪而战斗,感觉似乎总算给予重击而驱逐了它。但与此同时,我也精疲力竭,别说没有能力判断自己行为的善恶,连离开这张大桌子一步的力气都没有,甚至不知道精神和肉体上是否有重新振作的勇气。


可是、可是,我背后却还有另一个强敌!这个强敌W或许已经预见到这样的结果,正在冷笑。他是如此毫无破绽,张开结实牢固的网等着我陷落,驾驭着别说是我、就连正木博士也未察觉的巧妙、缜密、伟大的智慧力量,将我牢牢控制住,以期能让我成为借着污秽和虚伪完成的学术研究的牺牲品。


如果被他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宁愿不去反抗正木博士。也不知道为什么,以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两人而论,我比较喜欢正木博士,尽管两人都是想把我当做饵食的学术界毒蛛,我却觉得正木博士亲切而容易接近。假如他此刻回来,对我说一声“我错了”,我可能会非常高兴地忘掉一切,成为他的奴隶,举发若林博士卑劣的行为,公布同情正木博士的记录。目的只是不想让若林博士那双苍白的手抓住我的心脏……


然而,四周一片静悄悄,没有听到正木博士回来的声音。我虽然失去了与命运对抗的力量,却还是只能等待命运!


啊,怎么办?


我又再度呼吸急促,快要透不过气来。


不久,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我的身体恍如一个空洞,只有耳洞里似乎正在雷鸣……


黑色、黑色,乌黑……


只要吃了乌黑的眼眸,


白色、白色、洁白……


洁白的眼珠就会跳出。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从口中跳出,


从筷子尖端逃走,


不停滚动,


看不见逃去了什么地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黑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真正的眼珠很可爱呢!


可爱呢、可爱呢、可爱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可爱呀!可爱呀!


之前那个舞蹈狂少女澄亮的声音正从南侧的玻璃窗传入室内。


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纠缠在我头脑中的无数问号霎时间消失无踪了。我像机器人般机械地把双手离开脸部,重新在转椅上坐正身体,望着正木博士刚才走出的房门,望着正面墙壁上挂着的金黄色和黑色两幅匾额,环顾散落眼前的各类文件资料。秋天接近正午的阳光让弥漫在空中的雪茄烟雾看起来蓝白透明,让一切东西都清楚反射着亮光。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


我用双手紧紧按住两侧腹部,极力抑制忍不住的笑意,不断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