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种类似习惯性尽义务的心情混杂着疲倦一起在我心里涌现出来,我变得昏昏欲睡,用双手一口气拉开大约还有一丈长的空白部分,聚精会神地看着,好不容易到达约莫三丈左右的绘卷空白部分的最后,意外发现有像是黑渍般的东西沾在上面,我不禁瞠目。
仔细一看,那是在最后位置的深蓝色的纸上、离用金色颜料画有波纹的稍远的位置上,写着五行纤细、娟秀的女子字迹,应该是属于小野鹅堂流的字迹。
照亮思子之心暗影,
开放世间智慧光明。
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正木一郎之母 千世子
正木敬之阁下
我头发倒竖,慌忙将绘卷往回卷,但是双手发抖,绘卷因而掉落……
绘卷像是有生命般自行展开,从大桌子上滑落地板,逐渐伸展开来。我头皮发麻,也不知道怎么开的门,更不记得是何时跑过走廊,冲下楼梯,从玄关跑到外面的。
突然,身后一声轰然巨响,好像在追赶着我一般,响彻九州帝国大学校园内的松林。
是午炮的声音!
我只能认为那是一项奇迹,恰似某种眼睛见不到的伟大力量,从空中伸手拖着我旋转一样地不可思议!
我跑出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正门后,完全记不得自己绕过什么地方,也丝毫不知道为了何种目的又回到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室的。
背后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在眼前急刹车的电车呼啸声,脚踏车铃声的聒噪声,也听到叱骂的人声和狗叫声。我见到团团转的太阳,吹向前后左右的风,还有仿佛战争般相互追逐的沙尘;见到云中垂下的电线杆;见到檐下的图画招牌;眺望地平线对面透明山峦绵延的宽阔平原;迷失于不知几千、几万、几亿的红砖堆里;看见在紫色阴影中伸出手脚挣扎的婴儿幻影;仰望澄蓝色天空中闪动黄色光影而逝的飞机……之后,看见六幅排列整齐、只剩白色轮廓的死亡美人裸体画像。
恍若人头,又似眼睛,也像鼻子、嘴唇等各种形状的白色流云、黑云、黄云,云缝间是犹如药水般苦涩澄清的蓝天……我胡乱抓扯底下包覆着清醒神经和散乱感情的头发,时而前额感到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的痛楚,不停搓揉因刺眼光线和沙尘飞入而疼痛的眼睛,也不知道要去何处,只是踉跄前行。
河川、桥梁、铁道、寺院红色的山门,站立在山门左右两侧的正木博士和若林博士……我极力抑制想要狂奔的冲动往前走。
一切都是真实,并非虚伪的学术研究,也不是捏造的告白,并且从头到尾都是正木博士一个人自导自演,亲自执行的。
若林博士什么也没有做,他从一开始就毫无所知地被利用来完成正木博士的研究。在受到正木博士极其奇怪巧妙的犯罪所魅惑,主动进行调查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搜集研究材料的工作,并提供给正木博士发表。他掉入正木博士布置好的陷阱,被耍得团团转。
但是,从结论来说,若林博士却发现了千世子留在绘卷最后部分的笔迹,和我一样历经重重疑问,发现了最后的唯一焦点,也和我同样在瞬间解决一切,明白这全部都是正木博士所为。
但是,若林博士采取的态度却非常可贵!若林博士在识破事件真相核心的同时,决定基于同乡同学的立场,对正木博士传达身为学者的无限同情与敬意。只解开事件内容的重点,而把正确的调查报告交给正木博士,不管是烧毁或丢弃皆随其自由;又故意派人送茶点进来,不动声色地点明“我已经离开得很远,别担心,请随意自由地说吧”。他之所以会说“正木博士已经在一个月前自杀”,同样是带着此种意义的亲切心理,避免正在一旁偷听的正木博士在那种情况下出来,陷入那样痛苦的局面。当然,这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我即将恢复记忆的头脑又陷入无法挽回的混乱。反正,就算日后我知道是谎言也无所谓……
若林博士采取的实在是男人最值得尊敬、弥足珍贵的绅士态度。
相反的,正木博士为了这项实验,牺牲其全部灵魂与一生。他从最初就对这个传说产生兴趣,欺骗千世子的感情,让她生下孩子之后,顺利取得绘卷,然后不顾一切地进行此项计划。
然而,正木博士却做梦也想不到,千世子在拿出绘卷的同时,会在绘卷的最后面写上那首和歌,以及年月日和孩子的姓名、出生地点,埋下意义深远的一根钉子。他无从想象怀着世上最深刻的母爱,以及天赋才智的千世子哀伤的头脑会缜密到这样的程度,导致在他大胆、眩惑、天才般的事业计划中,出现唯一且致命的疏漏。所以他会在自认为为了学术、为了人类,冷笑着抛弃血泪、蹂躏神佛时,不管清醒还是在睡梦中,都饱受接踵而来的良心苛责与人情无奈,都逃不掉被死人紧紧掐住心脏的命运!
这就是正木博士的一生,极端污秽的同时也极端洁净,既令人哀伤,也令人痛楚……
但是,当正木博士那受诅咒的研究终于进入最后阶段的同时,他见到若林博士提出的调查报告也不禁吓破了胆。当他了解到对方那恐怖剔透的脑髓正迂回着、毫无间隙地紧密环绕住自己的时候,在无法忍受陷入重重包围的痛苦中,再度尝试以极其卑鄙且彻底讽刺巧妙的手段进行反击。那便是从手边的病患里挑选出我这位第三者,向我告白一切,企图由我进行冒险的实验发布。
其实,他的告白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手计划、亲自实行的。他分别利用M与W这两个角色,采取这种一人二角的方式,用大胆巧妙、企图超脱作茧自缚命运的手法绝对是举世罕见的,只不过,结果还是陷入原先的作茧自缚,实在可悲又愚蠢。
“危险……”
“混蛋!”
“啊……”
我背后传来各种各样的怒叫声,同时紧跟着响起“哗啦啦啦”、“碰碰”的剧烈碰撞的声音。
我一回头,发现所有站着的人们全都瞪着我,而在我背后停着一辆蓝色的巨大卡车和一辆弯成“<”字型的脚踏车,我的脚下则散落着破碎的空瓶,褐色的酱油流满一地。卡车上跳下一位穿浅黄色作业服的高大男人,把手伸入轮胎底下,拉出一个脸色苍白如纸、身穿商店背心的小伙子来到刺眼的阳光下。人群立即往那边涌去。
我迈开步子,继续边走边想。
真的太可怕了,非常可怕的秘密!一千年前死亡的吴青秀的恶灵,和生于现代的正木博士的科学知识争斗得正酣。
而且,正木博士矢志研究的最初一瞬间,良心的要害就已经被吴青秀的恶灵紧抓住,被抹杀掉人性中最伟大宝贵的亲子之情与夫妻之爱,但他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坚持不论发生任何事,自己都绝对不会受吴青秀的恶灵所诅咒。可是其受诅咒的心理状态却化为各种论文、谈话、歌曲,一一地被公开了。另一方面,他毅然让千世子、吴一郎、真代子、八代子陆续牺牲,勇敢地一次又一次跨越这些障碍,确信科学绝对获胜,并专注于斩杀吴青秀的恶灵……这是何等凄惨冷酷、执念深沉的争斗呀!我仿佛闻到了从灵魂深处滴落的血腥与汗臭味……
然而……思索到此,我停住脚步,望着热闹的街道,环视表情不可思议地回头看我的来往行人。我抬头看着在高高的广告塔顶端旋转的灯光漩涡,凝视横亘其上,如同鲜肉般的晚霞云朵。
然而……
然而……
仔细一想,我还没有从中想起关于自己过去的丝毫记忆,我还是处于可怜的健忘状态中,仍然无法给出自己“我到底是谁”的答案。现在的我和今天清晨在七号房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完全相同,依然只是独自在宇宙间浮游的一粒悲伤、寂寞的无名沙尘。
——我是谁?
——啊,如果能够想起来,我应该马上可以从吴青秀的诅咒中清醒过来,脱离绘卷的魔力束缚。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留下这点唯一的疑问。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的过去和这件事具有什么样的因果联系?
——我反复搜寻今天的记忆,反复思考,加快步伐,又放缓脚步缓慢地走着。飘渺的钟声、汽车引擎的吼声、孩童的哭声、织布机的响声、不知何处工厂冒出的汽笛声……一切都在无意识中进入耳内,左曲右转。不久,我突然踩着泥土,站住,缩着脖子,心跳急促得像是即将要窒息一般。
——糟糕,竟然把绘卷就这样放着。绘卷最后那部分千世子所留的字迹不能够被任何人见到!
——正木博士如果看到,不是会发疯,就是真的自杀……
——糟糕!
我不由自主地跳起来,紧接着瞬间猛然转身,沿着不知道是何处的漆黑乡间道路往前跑。
不久,我跑进灯火明亮的街区,然后穿过又暗又脏的巷子,来到能听见七弦琴和大鼓声的耀眼大马路。我见到有并排的路灯亮着的防波堤,另外三边都是大海,我吃了一惊,慌忙往回跑。各种商店的商品、电车、汽车和人群有如走马灯般不停地滑向身后,我拼命揉着被水和汗渗透的眼睛,往方才过来的道路跑着,头晕眼花、呼吸急促,眼前忽暗忽亮,好像有无数灰色的鸟狂飞后消失。不知不觉地,我在马路上跌倒,被人扶起后又甩开对方继续向前跑。
在反复经历这种情况的过程中,我终于丧失记忆了。不知道为何而跑,也没想到要跑向哪个方向,所见所闻都恍若在半梦半醒间发生,最后连半梦半醒的感觉也消失,只是恍惚着踉跄前行。
那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几小时,过了多少天……
我忽然觉得全身发冷,恢复意识后一看,不知何时,我已经回到先前的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先前坐着的转椅上,身体趴在大桌子上的绿色罗纱桌垫上。
一时之间,我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做梦,怀疑先前——正午时刻冲出这儿之后,跑了很多地方,所见所闻的一切事情,以及所思考的一切不可思议的问题,还有其间所感受到的难以忍受的恐怖和痛苦,怀疑这些都只是昏倒在这里时所做的一场梦。
我怯怯地望着自己全身,外套、衬衫、脚上所穿的鞋子都因沾满汗水和灰尘而变白,两边手肘和膝头也全部磨破,满是泥泞,钮扣掉了两颗,衣领裂开垂至右肩,看起来就像是酒鬼和乞丐的混合体。左手指甲上黏着黑色血污,可能是身上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吧!虽然不觉得痛,不过眼里和嘴里大概都是沙尘,眼睑刺痛,牙齿之间沙沙的感觉非常难受。
我再度趴到桌上,静静回想前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回到这儿来。我凝视着放在桌缘的新方帽,努力想记起当时的心情。但很奇怪,我的想象力在这时候竟然变得异常单薄,只觉得是回来拿遗忘在这儿的某种非常重要的物件,但……我慢慢抬头环视前后左右,发现头顶上方亮着炽热的大灯泡。
入口的房门半开。
但是,大桌子上的文件资料不知道是谁收拾的,已经像原来一样整齐放置好了,和今天早上与若林博士一起进来时所见到的完全相同,丝毫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就连放在一旁的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也是如今早最初见到的方向那样摆放着,永远保持着打呵欠的模样。
当然,仔细一看,其中用厚纸板装订的《疯子地狱邪道祭文》和《胎儿之梦》的论文的确有最近被人碰触过的痕迹,摆放得稍微有些交错重叠。不过今天上午,正木博士当着我的面掸过灰尘的蓝色绢布包袱上,也与初见时一样地布满灰色细尘,显示出已经很久没有被碰触的迹象。此外,大桌子上既无喝过茶,也无吃过东西的痕迹。为求慎重起见,我看着烟灰缸内,里面连一丝雪茄烟灰都没有,只有达摩用他那金黄色和黑色的眼瞳瞪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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