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牛越在白桦锅店前告别后,牛越往宿舍的方向,吉敷往旅馆的方向走,两个人逆向而行。
天上飘着细雪,夜深了,气温越来越低。吉敷立起衣领,双手拉紧领子,快步朝旅馆的方向走去。走过大路,进入小巷,路上不见行人,也没有车辆从身旁经过。生活在北国之人都早早就回家躲避风寒了吧。
突然间,背后的风声尖锐起来,也变得短促。吉敷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跌倒在地,小腿传来剧烈的疼痛,更让他眼前一黑。
“被打了吗?”这个念头还没有兴起,侧腹又挨了一脚,吉敷整张脸都趴在雪地上。鼻尖前扬起一阵雪尘,耳朵听到像刮木板一样的刺耳声音。他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内侧口袋,其实这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可是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没有比口袋里的东西更重要的了。
吉敷的动作让对方更加有机可乘,他的侧腹又被连续踢了两三下,对方的最后一脚落在他的脸上。吉敷顿时眼冒金星。耳朵虽然埋在雪地里,却仍然听得到对方跑走的脚步声。他屏息,尽量减缓呼吸,然后用力睁开眼睛,看着落在自己鼻尖上的雪。他在雪地上曲起身体,一动也不动地保持同一个姿势。
过了很久,他才好不容易有力气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热的,还是比冰还要冷。疼痛的感觉一波一波地袭来,勉勉强强还能呼吸。可是疼痛感有增无减,这让他惶恐起来。他想:万一一直这样痛下去,一定会昏倒吧!温水似的东西不断从鼻子里流出来。他知道,这是血。血从嘴边流过,一点点地渗入口中。但是,嘴巴里早就有满满的一口血了。他完全没有挪动身体的能力,眼前的雪地上有一只像是自己左手的东西,但是他根本无法支配那只手。他不能动。
好像掉到地狱里了。吉敷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因为痛苦而不断发出呻吟的声音。刚才和牛越在一起吃饭的店,好像远在几千光年外的天国;刚才和牛越一起说话的事,好像也根本不存在;好像从几十年前开始,自己就已经趴在这个雪地上,过着像虫子一样的生活了。
他想起刚刚发生过的事。自己先是因为小腿被棍棒之类的东西狠狠打了一下而跌倒在地,接着侧腹又被用力踢了两三下,对方最后的那一脚,则落在脸上。此番攻击只是几秒钟内的事。
对方是一个人吗?还是两个人?人不是很多,也就一两个而已。
虽然听到对方离开时的脚步声了,却还是不清楚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或许是两个吧!因为时间太短,又是突然遇袭,吉敷根本没有防卫的余地。
是藤仓!直觉告诉他是藤仓兄弟。他想起藤仓次郎的脸。
这是报复行为。
过了很久。真的很久,感觉有一个小时以上吧!不,实际上或许真的有那么久,吉敷因为疼痛而呻吟不已。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这一段时间内竟然一直没有人从吉敷的身边经过。眼前的左手已经埋入雪中了,从鼻子与嘴巴里流出来的血一直没有停止过。雪地一定已经被血染红了吧?因为太暗了,他看不出雪地的颜色。
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吉敷的身体难以抑制地抖动起来,却发不出呻吟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流出来。他拼命地忍耐,但是越忍耐,眼泪越发不听使唤地掉落在雪地上。除了发抖,吉敷无法让自己的身体活动一丝一毫,连动一根手指或动一下脚都办不到。痛苦的感觉源源不绝地涌出,身体上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感觉了。
又过了一阵,痛苦的高峰好像过去了,他才开始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膝盖以下的小腿是否还连接在身体上?手肘以下的手臂也还在吗?他非常不安,穿着鞋子的脚,好像在几公里之外的地方。
疼痛感慢慢稳定下来了。疼痛来的时候是瞬间即到,要去的时候,则慢吞吞的,好像时钟的短针在走动一样。终于有了更多的意识,能够思考疼痛以外的事情了。吉敷想到自己不能一直这样躺着,因为只有两天的时间;能够把通子从被通缉的命运里救出来的时间,只有区区四十八小时。
他集中全身的力量,刚开始时只能让手指移动半厘米的距离;再集中力量到手肘,手臂好不容易能弯动一点点。至少能证实他的手没有断。他慢慢地把右手拖到身体旁边,再将全身的重量放在手肘上。他想用右手撑起自己的身体。
疼痛的感觉瞬间贯穿整个身体,他痛得发出叫声。侧腹的肉好像被人从骨头上挖起来一样疼,迫使他再度跌在雪地上,原本覆盖在他背部的雪纷纷滑落。这是非常艰难的工作。吉敷又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可以坐起来。他想立起右边膝盖,左脚却发出令人无法相信的疼痛。左脚和左侧腹部的肌肉,好像被用刀剜那样疼。
又花了一段时间,吉敷像植物一样非常缓慢地移动着,终于可以站起来了。他右手扶着路旁大楼的墙壁,支撑着身体。
必须使尽全力来对抗的肉体疼痛,一直没有从他的身上消退。吉敷觉得左脚好像已经不能用了,或许已经骨折了。他觉得自己十分凄惨,眼前一片灰暗。如果不能行动,就不能去寻找通子,也不能再去三矢公寓调查、解决奇怪的案子了。那么,通子就会被当成罪犯,这辈子都难以脱身吧?在日本这个国家,通子现在唯一的盟友就是自己;唯一能救通子的人,也只有自己。
攻击吉敷左脚的棍子,就在眼前的雪地上。他把左脚挪到血迹斑斑的雪地上,然后慢慢弯曲膝盖,伸出右手去捡雪地上的棍子。他小心护着侧腹的肌肉,弯下身体时,却听到侧腹内脏传出的“咻——咻——”声。他很费力才把棍子捡起来。棍子不长,但是可以靠着它再度站直了。吉敷试着往前踏出一步,可以走动了,只不过是拖着左脚。他很快地踏出右脚,再走一步。总算可以走了。
吉敷把口中的血和唾液一起吐到雪地上。好像已经不再流鼻血了,但是觉得很冷,冷得连骨头都受不了。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伤了抵抗力不足,吉敷的身体抖个不停,几乎就要抽筋了。
吉敷慢慢地走在回旅馆的路上。肉体的疼痛好像固定的潮汐一样,每隔一会儿,就周期性地侵袭一次身体。那种时候,吉敷就不得不停下脚步,靠着棍子,喘几口气后再走。
没有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街上静悄悄的,灯都熄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说不定旅馆也关门了。吉敷很担心。
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吧?到了旅馆之后,旅馆的人会让我进去吗?吉敷很担心这一点。万一被拒之门外,只好拿出刑警手册了。
2
忍耐着每走一步都会引发的疼痛,吉敷终于走到了旅馆门前。原本在大厅里的服务员,此刻正好在外面的玻璃门旁准备关门。吉敷来到可以看到服务员背影的阶梯前,并踏上了第一阶楼梯。他很想出声叫唤服务员,但是叫不出声音。爬到第五阶的时候,那个服务员终于发现他了,迅速走下来。
“怎么了?受伤了吗?被车子撞到了吗?”服务员立刻扶着吉敷。
“不,不是那样的。”吉敷第一次感受被人扶持时的轻松感。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和人打架了吗?”听得出服务员的声音里有不耐烦的意味。吉敷艰难地从口袋里拿出证件,用沾着血迹的右手出示。
“我不是坏人。我在前面被攻击了。”
“能自己走到房间吗?”
“没有问题。”
“要不要叫医生?”
“医生都已经睡了吧?我没有问题。”
服务员再度拿下外面的门锁,熄了灯,才走回大厅。吉敷觉得暖和了,手和脸颊的刺痛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痹的感觉。
左脚也是麻痹的。强烈的疼痛感虽然已经消失,腿却还是无法弯曲。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把全部的体重都放在这只脚上了。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吉敷好像靠着墙也能走了。服务员走过来,想扶他一把,但是他拒绝了。他独自慢慢地走到电梯口。明天也必须这样自己走才行。
在电梯里稍微喘一口气,休息一下之后,他才拖着左脚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前面。吉敷用钥匙打开门,进门后立刻开灯。他好不容易才脱掉上衣,拿下领带丢到床上。接着,他打开浴室的灯,进入浴室,站在镜子前面。
左眼下方又黑又肿,鼻子下和嘴角都有血迹。血迹已经干了,但是用手摸摸,还是软软的血块。这样的一张脸,实在不像人的脸。
他在水槽里放了热水,水蒸气上升,温暖了他的脸。
洗脸的时候,他把热水含在嘴里,漱了好几次后再吐出来。被染成红色的热水里夹杂着黑色的小血块,从排水孔里消失。漱完最后一口,吐水的时候口腔里异常疼痛,大概是嘴巴里也到处是伤口的关系吧。吉敷觉得想吐,蹲了下来,却没有吐。
单从衣服来看,无法想象吉敷所遭受的攻击。因为是在雪地上挨打的,所以除了衬衫上有血迹外,他的身上没有沾到一点点泥土,衣服上也没有任何扯裂的痕迹。脱掉上衣的上半身,侧腹部黑了一大块,那是严重的皮下出血。手指轻轻碰一下皮下出血的地方,就觉得痛得要命。吉敷根本不敢按那个地方,仅仅是把手掌放在上面,就觉得很疼了。
幸好房间里很暖和。他将两条毛巾用冷水浸湿,裸露着上半身躺在床上,将湿毛巾放在左眼下。
有人敲门。刚才那个服务员带着急救箱来了。
“我觉得您还是擦擦药比较好。”那名服务员说。
“谢谢。请把急救箱放在那里就好了。”吉敷说。
“我帮您擦吧。”服务员说。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
“可是,还是有人帮忙会比较容易吧?”服务员还是站在原地。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吉敷坚持道。
“是吗?那我走了。”服务员说完,就出去了。
吉敷不想起来锁门,他一直在床上躺着。
以前好像也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想起来了,是高中的时候。吉敷高中时参加橄榄球社,经常在学校的运动场里活动。可是学校的运动场很小,所以橄榄球社只好和棒球社轮流使用运动场。有一天不知怎么地,两个社团竟然同时在运动场上出现。
当时他正好跑出中线,准备接球,却听到学长大喊“喂,危险”。吉敷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感到左眼疼得不得了。接着就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泥土地上。打到他左眼下方的,是棒球社的人击出来的一记平飞直球。
后来有人告诉他,幸好打击者与他相距五十米以上,如果当时的距离更近一点,那一球或许会要了他的命。被球击中后,他在两位学长的搀扶下进了保健室,用湿毛巾敷着左眼的部位,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疼痛稍有缓解之后他拿掉毛巾,但左眼还是睁不开,就算勉强睁开了,眼前也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练习结束的时候,棒球社的候补球员来了,用自行车载他去市区的眼科医生那里。手臂上挨了让人痛彻心肺的一针后,他被带进一间暗房。医生拿着蜡烛站着,叫他看蜡烛的火焰。他勉强睁开左眼,虽然看到火焰了,但是看到的不是一个火焰,而是两个,这表示他的左右两眼有落差。后来医生把蜡烛移开了,可他的左眼前依然有个火焰的影像;不管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修正,就是无法让两个火焰的影像合二为一。
他记得当时自己非常害怕,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完了。
吉敷觉得此时比那时还要严重。拿掉毛巾以后,左眼虽然勉强可以视物,但吉敷心里还是想着:我的左眼怎么这么倒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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