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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或者这一切都是从休·平克开始的。1964年秋,他走在赫里福德郡的莱德利树林里。这片树林多是未被采伐过的原始林地,夹在群峰的缝隙中。休沿着一片古老紫杉木的林间道步行着,那片紫杉木触伸至山边,漫布峡谷。


他的思绪像一团嗡嗡作响的虫雾般缭绕着他,那团虫子的颜色、体形、活跃度各不相同。他其实正思考着自己写的诗,那诗像一个硕大、赤红的蜂巢,是关于石榴的一首诗——他也琢磨着怎么赚点儿钱谋生。他并不喜欢教书,但这份工作的确为他赚了一些赖以糊口的钱,他在林间竟然回想起粉笔、墨水、男学生们的气味以及走廊上喧哗的吵闹声;他又想到了鲁珀特·帕罗特,那个出版商,他可能会付钱请休读初稿,选出一些有可能出版的稿件。休觉得他不会付太多钱,但也不会少付;他还想到了石榴那滴血般粉红色啫喱状的果肉,想到了“石榴”这个词,带着圆润和刺激的意味;他更想到了珀耳塞福涅,他被神话传说那种命中注定的力量所震撼,同时又因此而心存畏惧。神话太伟大、太轻佻,令休的“石榴”显得太微不足道。他觉得自己在旁敲侧击自己的念头,可为什么此刻他有必要对自己旁敲侧击呢?他对珀耳塞福涅的幻想,一如从前自己还是个小男生的时候——珀耳塞福涅是个住在幽暗山洞中的白皙少女,她站在一张黑色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只金盘子,盘子里堆满了种子。休设想珀耳塞福涅吃下的六颗种子都是干燥的,因为休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石榴。珀耳塞福涅的头微微低垂,她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她知道自己不该吃石榴,但还是吃了。为什么?那不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问的问题,神话故事本身推动着她吃下石榴。休一边想着,一边眺望着树林、荆棘、小树、怒放吐艳的肉花卫矛和灼灼闪耀的冬青叶片。休觉得自己会记住珀耳塞福涅和冬青树的样子,突然间他发现卫矛那娇嫩子实的“四重式”排列方式跟密密麻麻的石榴子很不一样,他由此联想到了纺锤[1],纺锤刺伤了睡美人的手指,这个情节又回环到了珀耳塞福涅,如梦似幻的少女吃下了禁果之子……这虽然不是休诗作的内容,他写的诗却也是关于果肉的。他的脚极有节奏感地踩在地上的松针和成堆的落叶上。他脑中之眼因形貌记得住“树”的意思,也因记得住意思,“树”的形貌也了然于胸。休心想:“人的脑能做这么多工作啊。为什么人脑能如此轻易地做这些工作呢?”


走完脚下这一段路,一截梯道出现了。梯道旁边是粗耕地和树篱,而在梯道的另一端,静静站着一个女人和小孩儿。女人的穿着很有乡野风格:马裤、靴子、一件马术夹克。她罩在头上的一块绿色方巾,在下巴下方打着结,效仿女王和王室女眷的戴法。她背倚着篱笆,却没硬压在上面,眼睛望向树林深处。而那小孩儿,因梯道上的阶梯掩映着,看不清脸,只见他一个劲儿地贴紧女人的腿,他的双臂把持着篱笆的顶栏。


休·平克离他们越来越近,女人和小孩儿却都纹丝未动。休决定不惊动他们,悄悄与他们错身走开,走进左边的林荫小道上。没想到女人叫了他的名字!


“休·平克?休·平克。休……”


休却没有认出她来,她穿着错的衣服,站在错的地方,处于错的时间。她帮那个孩子缓缓爬上梯道,她自己的动作很快却也有些笨拙,这样的动作一下子提醒了休。小孩儿站在梯道上的高阶,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好使自己平衡。


“弗雷德丽卡……”休认出了那女人。


他差一点就紧接着唤出女人的旧姓,但没说出口。他知道她已经结婚了。还记得当时围绕着她的婚事,有多少风言风语和非议闲话——大家抱怨说她嫁给一个生面孔,没人认识那男人,不是她的旧识,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匹“黑马”。也没有人受邀去参加婚礼,她大学时的恋人和绯闻对象都没受邀,大家是无意中得知了她的婚讯,而她从此消失了,大家就是这么互相传言的,有些以讹传讹、添枝加叶的意味。据说那个男人软禁了她,让她无法与外界接触,把她限制在一个被护城河环绕的农庄里。谁会信啊?此国此地,光明之岸。人们还传言了其他事情,跟人祸有关,跟死亡有关,她家里有人过世了,差不多就在她结婚那一阵子,这似乎对弗雷德丽卡影响很大,她因此变了很多。大家传言她变得太多了,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休彼时正前往马德里,要去试试看在那个城市里能不能以写诗为生。他曾经跟弗雷德丽卡恋爱过,但在马德里时又爱上了一个安静的瑞典女孩儿。他和弗雷德丽卡在一起时很爱她,可他最终失去了爱情,也跟弗雷德丽卡失去了联络。爱情这东西,总是源于喜欢,却又与喜欢混淆,让人遗憾。他对弗雷德丽卡的回忆,与自己的尴尬回忆以及对瑞典女孩西格丽徳的回忆混合在一起。他跟西格丽徳的那一段回忆也是尴尬的。


弗雷德丽卡确实变了。她身着猎装,却不像是女猎手。


“弗雷德丽卡。”休·平克叫她。


“这是利奥,”弗雷德丽卡说,“我儿子。”


孩子藏在蓝色兜帽里的那张脸,没什么笑容。他有着和弗雷德丽卡一样的红发,甚至比妈妈的发色更深几个色度。在他那对浓密的深色睫毛之下,是一对硕大的深色眼睛。


利奥继续盯着休,盯着树林,只字不语。


或者这一切都是从圣西门教堂的地下室里开始的,圣西门教堂离国王十字火车站不远,这是同一天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丹尼尔·奥顿坐在一张慢吞吞旋转的黑色旋转椅上,像被一团电话线围困着,动弹不得。贴在他脑袋上的黑色听筒中滤出来的电子语言,把他的耳朵烧热了。他听着电话,皱着眉头。


“我跟你说,我被活生生关在家里了……我说,我说啊,我再也不要起床走出这个房间了,我反正也提不起劲儿来,这真是太傻了,但反正起来也没什么意义……我说,我说,我说啊,就算我起来了,他们也会立即把我压在脚下,让我被众人踩踏,所以起来一点儿也不安全……我说,我说,我说啊,唉,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你是不是觉得这不关你鸟事?你们那儿到底有没有人在听电话啊?我说……”


“有的,我在听。请告诉我你想去哪里,也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害怕外出?”


“我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没人需要我,这就是我不外出的原因。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啊?唉,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


地下室昏暗又密闭。一共有三部电话,摆放在一根梁柱的底端,用胶合板隔出来的隔音房里每间都有一部电话,房间里还有蛋盒做的蜂箱。另两部电话现在没人接听。丹尼尔的房间里还有种着银莲花的一个蓝白色小罐。两朵银莲已经开花,一朵白色,一朵绛红色,花蕊中伸出黑色的刺状物,裹着黑色的花粉;还有蓝色、红色的还没绽放,花苞里的亮色——钢青色和粉灰色都隐藏在毛茸茸的萼片中,被环状领和叶片托着。每部电话顶端都贴着一张字条,用一种生硬却整齐的字体写着提示语。丹尼尔念道:


舌头若不说容易明白的话,怎能知道所说的是什么呢?这就是向空气说话了。


这世上的声音也许甚多,却没有一样是无意义的。


故此,我若不明白那声音的意思,这说话的人必以我为化外之人,我也以他为化外之人。


《哥林多前书》第14章:第9~11节


第二部电话响起了。丹尼尔决定必须挂断第一个来电,接听这个电话。明明该别人来接听这个电话,但就算是圣人,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帮帮我。”


“如果我能,一定帮忙。”


“帮我。”


“希望我能帮你。”


“我犯了错。”


“请告诉我详情,我会听你说。”


电话那头静了下来。


丹尼尔说:“我会在这里耐心听你说,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聆听是我的责任。”


“不行,我不能说。我犯了错,抱歉,我该挂了。”


“请别挂。告诉我,我也许能帮得到你。”


他像在黑暗中玩弄着一个上了钩的生物,那生物命悬一线,喘息着,扭曲着。


“我必须外出,你知道,我必须出来。我知道我必须出来,我每天都在想着这事。”


“很多人都这样想。”


“但很多人没有,没有像我一样行动起来。”


“请接着说,我还在听。”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一整年了,差不多有一整年了,我几乎忘了时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反正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不,你并非什么也不是。请告诉我,你是怎么离家的?”


“我当时在准备孩子们的茶点,他们都是很可爱的孩子,他们……”


他听到了流泪和一阵狂乱的喘息。


“你自己的孩子吗?”丹尼尔问。


“是的。”电话里低语道,“我在准备面包和黄油。我有一把大的黄油刀,一把又大又锋利的黄油刀。”


丹尼尔的脊柱僵直起来。他已经教会自己不要想象声音中讲述的人物和地点,因为那会引致过失。于是,他赶紧“毁掉了”一间狭小的厨房和一张紧闭着双唇的脸。


“然后呢?”丹尼尔问。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站在那儿环顾着一切:面包、黄油、炊具、脏碗盘,还有那把刀,我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后来呢?”


“我放下了刀,我没说一句话,去拿了我的大衣和手提包,我连‘妈妈出去几分钟’也没说,就从前门走出去,关上了门。我不断走着,走了很长时间,我,我也没回去。我的小儿子海坐在他的高脚椅上,他可能已经摔了下来或出了什么别的事,但我没回去。”


“你之后联络过家人吗?有没有联络你丈夫?你有丈夫吗?”


“是的,我有,我有一个丈夫,我是那么认为的。我没联络过他,没有,我没联络。你看,我不能联络他啊。”


“你希望我帮你联络家人吗?”


“不。”电话那端快速地回答,“不,不,不,不,不!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犯了错,我犯了极大的错。”


“是的,”丹尼尔说,“但不是不可弥补的。”


“我说完了。谢谢你。我想我该挂了。”


“我可以帮助你,你需要我的帮助……”丹尼尔说。


“我不知道。我犯错了。我挂断了。”


圣西门教堂现在没有用作堂区教堂,是坐落在一块脏兮兮的平地上,有一栋看起来笨重的正方形中世纪塔楼。这座古老的教堂十八世纪被扩建过一次,十九世纪又被扩建了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因轰炸而局部损毁。这座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教堂正厅总是显得高不可攀,而宽度上却窄得可怜,因为毁损重建过,这老壳子又高又窄的格局,更被彰示。它曾一度安装了十九世纪那种花哨又俗气的彩绘玻璃,并不值得一看,只不过一面上画了“诺亚方舟”和“大洪水”的故事,另一面画了“拉撒路复活”“在伊默斯的晚餐”“圣灵降临节的天降之火”,诸如此类。这些窗在轰炸中被炸碎,留下变黑了的发亮的碎片堆积在过道中。教众中一位虔诚的玻璃匠战后承担了修缮窗户的工作,但他毕竟做不到,也不情愿做,他终究未能重新拼凑好玻璃上的故事。他的成果是绘有紫色和黄色星群的彩色图案,还有草绿色和血红色的河流,有烧焦的琥珀,有曾经干净、现在熏黑了的玻璃拼成的山丘。这太令人悲伤了,他告诉牧师,可以把这些破碎的画面用破口的方式拼接起来。他以为这样已经很明亮、很喜悦了,毕竟他用现代的玻璃在各处加以点缀,使得画面呈现出一种抽象却诱人的质感,红色垂饰之下,不意之处有长颈鹿、孔雀、猎豹的脸出现,凝视着那些奇怪的角度和图案——海蓝色和天蓝色隔开了一张张白色的羽翼,天使、上古的鹤和鸽子在五旬节的火焰中纷飞;阿勒山[2]的群峰在一堆碎石上平衡着,方舟的木板在峰顶之间错杂交横;死去的拉撒路的下巴“活”下来了,还有他一只白花花的手僵在那儿,下巴和手组成了一个轮形,那只手还在撕伊默斯旅馆里的面包;此外还有一只方舟锤击工人的手;第一道彩虹的某些部分,在蓝与白的波峰间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