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不陌生地向他问候:“日安,小主人。”
“日安。”他下意识地回答,但面有疑色。
她说:“您可能觉得您并不认识我,我可以因为您这样的错觉而感到被冒犯。我曾经是您的保姆,您的小嘴曾从我如今干枯的乳房上狂饮暴食,其实更早之前我还见证过您的降生。我曾经是您母亲的助产士、产妇,用这双手拯救了您,把浑身是血、不愿离开母体的您,从您温柔母亲血淋淋的阴道中拉拽出来,然后我一只手轻拍您的臀部,把生气注入您的体内。您俯卧在我另一只手上,终于晃动起小腿,先是嘤嘤地啜泣,再是号啕大哭。”
她接着说:“我的名字叫格利瓦。”她看上去有点愠色,因为考沃特没有任何认出她的迹象。
对于考沃特来说,他记得是晴天丽日里她穿上刚晒干的贴身内衣上那股甜美的气息,但是他不太能确定自己真闻过这股气味。他在自己的几个口袋里到处翻找,想找到一点东西送给她,却只找到一个表皮已经起皱的小苹果,他看着苹果,有点迟疑,但她却从他手里拿走了那个苹果。“谢谢你。”她说完便用力地咬了一口苹果,苹果汁喷到她下巴上。
“那么您究竟在乱言塔里这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做什么?”她问他,继续用她那没有牙齿的牙龈噬咬、咀嚼着苹果。
考沃特在一个长凳的末端坐下,脚边是落满了灰尘的干草堆。
“我在思考,”他说,“我在思考宗教,以及宗教的含义,还有人们从事宗教活动的倾向,这些我都没思考得特别清楚。”
“思考?”她说,“思考可不会让你走得多远。不过,就你所说的,我的小主,你到底思考了一些什么?我的宝贝,你沉思到底带你去向了何处?”
“我的思考带我去到了那些庆典,”他说,“带我去到了那些表演一般的仪式,带我问出:为什么?还有更深层的问题:我们需要这么做的真相是什么?我的观察是,所有的人都能从一些庆典中得到观察,比如对智慧的省思,对新年伊始的寄望,对亡灵盛宴的敬畏,对死而复生的渴求,等等。我还记得对土地进行祝祷的仪式相当盛大壮观,仪式上为祭奠故人而点燃的蜡烛,摇曳闪烁、光芒耀眼。”
“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很多,”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祖先那一代人在这些殿堂里的庆典过程,那些舞蹈、那些盛宴、那些面具表演,还有其他的仪式。”
“请告诉我,”考沃特说,“这些都是我在探寻的。是天赐的偶然把我带至你身边,你又将带我至你的记忆里。”
“偶然?”她说,“或者是名字不同的一种东西,一如偶然般强而有力,是偶然的姐妹——命运。”
他们一老一少,坐在昏沉的日落时分,坐在郁积的隆冬寒意里,伴着灯光,闻着蜡味。她讲述起暴政年代里在这座塔的旧殿堂里为迎接新年将近时所举办的宴会和盛典,她讲述起在暴君指示下,一位“主祭”,如何在王室侍从官或男仆之中甄选出来——“有的时候,选出来那个人实在不太像样,因为选不出来,所以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亲信中指派一个,也有些时候选出的那个人的确因有些气焰而能把人唬住,可能是个自负的小人,或高傲的有钱人,或自我膨胀的阉人。不管怎样,选出来之后,那个傻瓜会下达一些愚蠢的指令,比如:让女人们用酒渣来洗脸,用黑色鸟类的生肉做馅儿饼,或者用牛的阴茎和猪的膀胱来装饰礼堂,无论他下了什么指令,都必须完成,因为主祭是王,尽管只是一天的王——就那么可怜的一天。但主祭头顶上的君主们更加不可一世,他们带来的报应更加凶暴残忍。我年轻的小主人啊,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未来将要领受怎样的命运,所以他们一定要确保自己将来所受的痛苦今日必须被偿还,就像他们在神的宣判前提前免除了自己的罪责一样。所以他们要在众人面前做戏,做一场让更多的年轻的君主忍受炙烤、鞭打的戏,当然这场戏要由当天的主祭来执导,脱掉那些‘小君主’的裤子,痛打他们的臀。还有更多设计巧妙的惩罚,比如悬空、垂吊、吐唾沫、戳弄等,我看得花上我一个月的时间来对你详述。”
“但我愿意听你慢慢细讲。”
“好吧,那就满足你,我的可人儿,我今天就满足你。不管惩罚的形式为何,也不管当天的王——那位主祭到底是傻瓜还是恶棍,在祭奠那天即将结束时,某些事情肯定会发生,就像日夜交替生死轮回一般不可违抗,那就是——从主祭的身体中诞生出一轮新的太阳——主祭会大量进食豆类和其他会引起肠胃气胀的东西,以胀大他的肚子。然后便是所有民众的混乱的开始,男人们穿上裙子和女人的紧身胸衣,跳起舞来,女人们则享有了穿裤子和猎装上衣的自由,跟着男人们一同舞蹈,最后演变成众人戴着面具在乱言塔的楼梯上和厅堂里互相追逐的景象,这一切要在一年中白日最短的那天的夜幕降临时分开始,在预示最长的一夜即将完结的第一道晨光洒下时停止。于是,大家就知道:这是新一年了,新一年就是主祭的裙袍上那个染血的新生儿。”
格利瓦继续说着:“接下来就是圆木桩登场——那根圆木桩被埋没在炉膛中的柴火深处,被闷烧了整整一年,现在被拖了出来。在圆木桩之后,公猪的猪头紧接着登场了,嘴上衔着用香料腌制过的苹果,还滴滴答答地淌着猪油。再就是大馅饼也被端上来了,这块大馅饼的馅料有蜗牛和猪尾巴,美味的馅饼做成螺旋盘绕的塔形,塔尖上以鸟类形状的糕点作为点缀。众人把炉膛里的那根旧的圆木桩点燃,再放进去一根新的,围绕着火焰跳着舞。人们在铁桶皮上烤更多蜗牛,把油淋到蜗牛壳上,你会听到那些小生物用尽最大气力逃缩、哀叹、尖叫的声音。我的宝贝啊,你知道吗,乱言塔的农人们还曾经在年终之火上活生生地烤了像一座塔那么高的猫,但他们不是在塔里烤的,因为塔里的女人们易受惊吓。不过后来,塔民们的确不用真的蜗牛来烘烤了,他们用栗子面和杏仁蛋白糖膏捏成蜗牛,柔软也甜美,成了仿冒的蜗牛——因为蜗牛是有灵气的,而那结实的杏仁蛋白糖膏,只能说是蜗牛那多汁肉身的替代品。”
“为什么是蜗牛?为什么要烤蜗牛呢,老太太?”考沃特问——倒不是因为考沃特天真地猜想这种古老的生物知晓一切问题的答案——考沃特认为当代的或新派的农人所做的很多事情,其原始意涵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已经遗失。不过,他仍觉得这些像玩杂耍一样的人在他们重复不断的蹈习中,说不定也保留了远古世界的智慧结晶,和人类之间和谐相处时所奏出的弦音,以及人、兽、植物皆一起共有、分享的自然天性,而这种自然天性可能极其近似于一种灵性。考沃特突然有一种想法:如果将先人这些民俗仪式重新介绍给乱言塔里的居民,也许会催生一种更有血亲感的新生活,这种生活更加细腻也更加深刻,几乎像是能量的泉源,这比头脑冷静地在狭隘的说理和运作上要高明得太多太多了。
“蜗牛有怎样的灵气?”考沃特问年老的格利瓦,一边问一边靠近她,靠近她那黑漆漆的衣装,靠近她黑衣散发出的浑浊窒息味道——还融合着她吃苹果时飞溅的果汁香气。
“人们都说蜗牛穿梭在我们的世界和地下长眠者的世界,”老女人娓娓而道,“它们不停地为死人哭泣着,它们爬过留下的痕迹因混入了它们的泪而更加光亮,它们以腹触地而行,就像在花园中受到了惩处的神人。但它们也不是邪恶的物种,它们不过是行者,行过此生与来世。要知道,最肥硕的蜗牛总能被发现于墓地中——这些肥硕的蜗牛我们一般是不会抓的,只有那些顽皮的小孩子会秘密地去抓——肥大的蜗牛吊悬在小茴香上,那是死人的植株,因此大蜗牛也带有死人味,炖了或烤了后都吃得出来。它们是夜间的行者,星光下它们留下月亮的影迹,它们也是太阳的子民。当人早早入睡时,它们也陷入长眠,只在它们驮着的壳、它们螺旋形的房屋上,开一扇半透明的窗。当人醒来时,它们也从死寂一样的睡眠中醒来,它们的肉身翻动,将身体抽出壳外,它们冷血的身体仍渴望一丝太阳的温度。它们往来两界,你看,我亲爱的男孩儿,它们总是在两个世界之间行弋,地与天之间、火与水之间、雄与雌之间——因为它们既可化身成王,亦可变换为后,而它们的子嗣像是琉璃或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当我们把它们从栖身之所里吮吸出来时,也为它们死气沉沉的壳带来了光明,因为它们惯于生活在阴湿中,从未看到真正的光——它们生时在悲悼的路上洒下一线银光,死时遇见一道炸裂炙热的火光。它们不是鱼,不是畜,不是禽,所以才如此神奇,不确定的事物最是神奇,因为它们不被定型。”
考沃特说:“那么今年,我们应该在塔内再次举办嘉年华。我们应该制作华丽的服装和奇趣的面具,而且应该有一个迎接初升太阳的典礼,我们要迎接我们血液中的太阳,我们也得有一个主祭和一个捧着太阳的华服女子,还要有野兽和人类的角色。我会派人去采集蜗牛。对了,老太太,你需要指点我们的厨师,教他们如何烹制大馅饼。”
“我已经在纺织猩红色和白色的羊毛,为你做一件大袍子。”格利瓦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扮成那个穿着华服、捧着太阳的女人?”考沃特问。
“我就是知道。”纺着线的格利瓦说,她摇着头。考沃特无从知晓她摇头的原因,是悲郁,还是麻痹,又或是冷幽默。
老妪又说:“我知道你的手指会被刺伤——如果你继续像现在一样,把玩着我的卷线杆儿。”
“胡说。”考沃特嘟哝道,挥舞着卷线杆儿,卷着她纺好的线。“我只不过是对世间万物的运作机理有着无法满足的欲望。”
于是,他就刺伤了自己的手指,一如格利瓦所预言的。
她拉过他的血淋淋的手指,放在她的口中,她衰老、棕色、布满纹路的嘴唇轻轻地锁住了他的血肉,她的舌头舔着他粗糙的皮肤,温柔地吸着他的血。他的血就这样和黏湿的口水与果汁一起,在她的舌尖上混合,也就在此时,他想起了所有事情,他想起他的鼻子触抵着她温热的乳房,他想起她乳汁的味道,他想起自己小小的双手揉捏着她,像揉捏甜蜜的油酥糕点那样,他想起自己的胯间那发烫的濡湿的襁褓束带。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他哭的是一往无前的匆促时光,哭的是碎裂的干枯的血肉躯体,哭的是当岁月吸干了他骨头中的精髓后,他就是被囚禁在皮囊中一个单一的奇特的“人”。
“这太吊诡了,”格里姆上校说,“为什么在即将到来的嘉年华上必须有在数量上占上风的猩红色戏服或衣装?我们尊敬的首领的名号应该是常青的,但是首领的品位却在火焰和血浆里打滚。”
“你完全不必对此惊讶,”参孙·奥里金说,“因为士兵在游行时总是爱穿色彩艳丽的衣饰。你看你自己,不也穿着猩红色的外衣,披着猩红色镶金边的斗篷?”
格里姆说:“我的确听过这样的说法,因为衣服是红色的,所以伤口流出的血液就能被掩盖。我对此不置可否,毕竟我们贴身的小衣物像落雪一样是白色的,而且绿色衣装的士兵也不少见,绿得像冬青树一样,还有黑衣裹身的士兵,穿黑色便于隐匿于夜色中行军。所以,你说红色是炫耀的颜色,这是不对的,我们穿上红色是为了把一种我们正血脉贲张、正杀红了眼的威慑注入敌人心目,穿上黄铜色是为了进发时发出像太阳一样耀眼灼目的金光!我们是如此热爱我们的军服,我们是如此珍惜军服之下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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