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们也是穿猩红色的衣服,”图尔德斯·坎托说到自己的观察,“还有红衣主教们,也没来由地把那种富丽的颜色加诸自己身上。”
“别忘了,巴比伦大淫妇穿的也是红色。”参孙·奥里金提醒道,“那个如假包换的血红色女人骑着她血红色的七头十角兽,吞噬星辰。”
图尔德斯·坎托说:“尽管我们的罪孽与猩红同色,却可以被羊的鲜血荡涤清白。献祭的羊羔周身纯白,流着可以漂白的血液,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参孙·奥里金说:“穿军服的人,或穿礼服、法衣的人,明明都是人,却不是同样的人,因为衣装不同,衣装是一串暗语,是一个功能,是一种行走着的思想。人的衣装证明着人的游历,代替着人的言语。同时也是一种隐藏,只有委身其中的人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做过什么。”
考沃特生气勃勃、热情迸发,他加入了图尔德斯·坎托、格里姆上校、参孙·奥里金三人的对话,并请求他们三人一起加入他即将在一年中白昼最短那天举办的庆祝典礼——或说是新年表演。考沃特希望格里姆上校能扮演助“新年”的产妇或稳婆、接生婆一类的角色,并且戴一个经过特殊设计的镶边儿面具,还有一块巨大无比的裹头巾。图尔德斯·坎托在考沃特设想中,是“新年”这个新生儿的教母,打扮成一个戴着黑色面具、顶着羊毛假发的老祖母。而洛绮丝女士则是图尔德斯·坎托扮演的教母的教父,洛绮丝女士的角色名字为“洛戈斯”,图尔德斯·坎托为“安纳金”,他们俩得在新生儿降世时一起甜美咏唱。
“甜美吟唱可不是我的强项啊,”图尔德斯·坎托说,“我这把嗓子早就裂了。”
“没关系,我们会以排箫伴奏,”考沃特说,“除了排箫,还有锣、钹、摇铃、齐特琴和笛。”
参孙·奥里金问考沃特:“那么你究竟想从中得到怎样的效用?”
考沃特于是向参孙·奥里金解释说,他想让乱言塔的居民们的血脉、心弦,与地球的运转和初生太阳的新焰一起,随之跃动、和鸣。接着,考沃特说,想让参孙·奥里金在典礼上扮演一位巫婆,戴上前脸和脑后都有的双面具。参孙·奥里金说自己不想参与演出,不想上台,也不想舞蹈、演讲、咏唱,或演哑剧。“我只想观看。”参孙·奥里金说。他补充道:“只要有一个人在观看,而且是纯粹地观看,那么这一切就可升华为艺术,是有智慧的,这一切将与宗教、劣质的东西相反。”
“但我不想让你仅仅是观看。”考沃特说。
他们四目怒对、紧锁。
“但你也不能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行事。”参孙·奥里金提出了有力反驳,“我的意愿就是观看,我的快感来源便是观看——仅仅是观看,而不包括其他任何事情。我相信超然和客观,在孤立、强悍的心智中所能起到的作用,我觉得这一点你也清楚,考沃特。我观看过克雷布斯人的新生之舞,那与美没有一丝关联,也没有任何教化意义。”
“快告诉我,他们是怎么跳舞的?”考沃特急切地问,眼睛放光。
参孙·奥里金,以平和的语调,用恬静又经过修饰的语句,一边喝着加了肉桂的温酒,一边向他眼前三位同伴讲述克雷布斯人的盛大筵席,讲述点燃篝火和捆缚囚犯的过程,讲述用酸麦和猪血发酵而成的牛奶,讲述窸窸窣窣的女人、她们的哀叫和转头回避的脸,讲述巨大号角的一记轰响和蹩脚的噗噗声以及接下来的平稳吹奏,讲述锣、钹、响板、铃鼓、动物膀胱和动物将死时的嘶叫,讲述过长的蛇行舞蹈队伍的动作何以以平足踏地并越来越快地晃动着他们油腻腻的臀,讲述受惊吓的野兽也被驱赶进绕着篝火环行的舞蹈队伍,最终被人们的指甲和牙齿撕碎,腰腿肉叠着腰腿肉,肋骨叠着肋骨,内脏叠着另一坨血淋淋的内脏,直到克雷布斯人周身被兽血涂满,把死兽的犄角像王冠一样戴在自己的头顶上,或者把狼、野猫、熊崽、雌鹿、野驴、猫鼬的头放在头上。篝火越烧越旺,因为动物被烤而流出的脂肪滴到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然后囚犯被带到篝火前,领受像野兽一样的命运,被撕裂和炙烤,被舔舐和分食。参孙·奥里金说,那天被选出来的“一日之王”必须掌控全局、有王者风范,一日之王在火光之下坐在克雷布斯人黝黑的肩膀上,被扛到木制的王座上,被戴上各种珠宝,然后以美酒和蜜糖喂食。一日之王的手脚被吻了个遍,沾满了人们的口水,他还穿上一件以猩红色和金色丝绸刺绣的大袍子。参孙·奥里金还讲到,当第一缕晨曦洒向克雷布斯人盘踞的黑暗山岭,只触到平原的边缘,还没笼罩住整个山谷时,一日之王会被鞭打、烧烤,然后被撕成碎块,供众人享用。讲述这一切时,参孙·奥里金语气冷淡,有条不紊地组织着语言、陈述着事实,参孙·奥里金看到考沃特的眼睛明亮又湿润,也看到图尔德斯·坎托老眼中流淌着的黏液。而他发现格里姆上校的眼睛一如自己的眼睛一般干涩,格里姆上校颈上和额前的脉动则像往常一般沉着稳健。
“克雷布斯人有没有一个他们供奉的神?”考沃特问,“他们是否以神的名义来火烤和分食那个可怜的人?”
“他们的确有自己的神,”参孙·奥里金答道,“但是克雷布斯人从不说出神的名字,即使是承受着将死的痛苦也不说,所以我不知道他们的神的名字。但是他们的神戴的面具名目可不少:有一个面具上是黑马,有一个画的是火焰,另一个画着一条大虫,还有一个是一个白色孩童的形象,他们在舞蹈的不同阶段请出并祭拜不同的神,另外他们自己也打扮成所供神明的样子,模仿致敬。”
考沃特问:“所以你看过那些神的样子?”
参孙·奥里金说:“是的,我看过,看到的时候尽力让自己不感到恐惧或兴奋。”
“那么你有没有观察一日之王的神情?他有没有透露出一丝恐惧?”
“他一整张脸都呈现一种空洞的假笑,到底是惊吓过度,还是他被下了药以致神志不清,这些我都不清楚。”
“或者他是真的感到快乐?在那一片混沌的神秘中?”
“我不这么认为,您尽可这样去设想,但我并不觉得实情如您所想。”
乱言塔有了宴会和舞会,笑语喧哗,歌声缭绕,气氛热烈,群情激昂。楼梯上下、长廊远近,都有人群起舞的身影,他们蛇行游移,如鳗鱼一般,可是舞蹈的队伍中不仅有人,还有熊和野猪,长角的山羊和愚蠢的绵羊,慧黠的猫和狡猾的狐狸,贪婪的狼和小嘴的乌鸦都在跳动着,当然不是真的动物,它们全长着汗涔涔的人腿,戴着假的尾巴,除了伪装成动物的人之外,还有身上挂着葫芦、穿着男用遮阴布的女人,以及戴着苹果塞成的假乳房、穿着漂亮裙子的男人,而塔内塔外也全都装点着蜗牛形的灯饰。当天并没有指派主祭,但宴会桌前端的是穿着女祭司猩红袍子、扮演“大淫妇”一角的考沃特,他的头上还戴着很长的黄色卷发的假发,嘴唇涂成红色,手指也五颜六色。在他旁边的是类似主教、神父、红衣主教的一个角色,戴着主教冠和镀金面具;格里姆上校打扮成老婆婆的样子,洛绮丝和图尔德斯·坎托则分别是“洛戈斯”和“安纳金”,洛绮丝身穿一袭黑色的男士套装,脸上是黑色的鹰嘴面具,图尔德斯·坎托的一套女士长袍颜色五彩缤纷,面具上是一条金色绿色两种颜色相间的蛇。当最长的这一夜就要达到子夜时分时,一根圆木桩在众人欢呼中被点燃,一大盘一大盘的蜗牛被送到火上烤着,热油溅入、滴进它们赖以为生的小洞中,上百只小蜗牛无骨的身体一起扭动翻滚、忍受煎熬。当晨曦降临时,庆典达到了最高点……那真是一个冗长乏味的庆典,因为考沃特还没找到举办庆典的门道,他也不明白如果要用一个庆典把全体人员凝聚起来——一定数量的人肯定得感动、欢跃、投入,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得集体遭罪或尖叫。考沃特的设想是,作为乱言塔的总规划师,自己应该是所有人心目中需要和想要的角色,得既是替罪羊,也是大淫妇;既是父亲,也是母亲;既是活仙,也是死神;既是受刑者,也是惩罚者;按照他自己的思维结构,他更通过这次庆典意识到无比明晰的一件事:他乱言塔里的子民们既没有全身心地投入他充满象征意义的昂首阔步和低回沉吟,也无法从那种参与现代农神节般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这种情绪对带有宗教美学的群体激情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它体现在尴尬的讪笑上。
考沃特又想出另一个仪式,仪式上他双目被布蒙住,袍子也被掀开,他的臀部被像是主教、神父、红衣主教之职的人凶残鞭打,当然赋予那个人职权的人也是考沃特。考沃特给了那个人一整袋的白柳条,让那个人将白柳条染得血红,在授命之下,那个人狠狠地将白柳条鞭打在考沃特臀部上——这并不是装腔作势,考沃特让那个人倾尽全力地狠鞭,也不准使用假血来蒙蔽众人,因为在他们真实的新世界里,假血这种东西是不允许存在的。戴着一顶乳房形状的有角主教冠的主教大人不是别人,正是梅维丝女士,对于演戏这件事,梅维丝女士跟拒绝在嘉年华庆典上扮演任何角色的参孙·奥里金一样心不甘情不愿,但作为女性,梅维丝女士就没有像参孙·奥里金这位先生一样不留情面的冷血决绝,或他那般斩钉截铁的无动于衷。考沃特轻而易举地拒绝了梅维丝女士的异议,否定了她缺乏自信的态度,他强制她参与的理由是指责她不愿以大局和集体生活为重,不愿牺牲蝇蝇小我。梅维丝女士的反驳是:整个新世界的规则当中没有强制任何人舍弃个人意愿以成全集体的细项,并且新世界的建立本来就是为了让个人意志与集体利益和谐共存。考沃特继而说她含糊其词、语焉不详,观点有偏差。他说,梅维丝女士很明显是思维守旧,固守布尔乔亚的腐臭思想,期望得到仆从们卑躬屈膝的尊崇,可是在新世界的秩序之下,一切伪善、体面和虚情假意都被人类的开放性、真实性取代。他又对梅维丝女士说:“另外,同样真实的是,你仍然不愿从家庭这个既徒劳无益又充满损害性的社会制度中解脱出来。或许,你应该考虑离开这里,回到外面的那个世界中去。”梅维丝女士想到曾经的家园中那已烧成焦土的农田和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想到害人的绞刑架和阴森的死囚牢房,想到流浪的游民和饥饿的士兵,忍不住心酸流泪。她眼前更浮现出在乱言塔的小花园中,在树荫底下那些园游会和女子们缎带飘飘的遮阳帽,不知怎么就抽泣得更厉害了。她感到惧怕,她的社会经验和生活经历告诉她:在这种情况下,惧怕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她答应了考沃特,她将扮演一个小角色,还有她的一个孩子也将出演,考沃特坚持让她最小的女儿费利西塔丝参与,让费利西塔丝扮演“新年”——这是意象化的一个角色,费利西塔丝的出现将代表太阳的诞生,预示着指引乱言塔全体居民迎向光明新生的一道光芒。像考沃特期待的那样,梅维丝女士的惊恐让他自鸣得意,因为以前洛绮丝女士总用一种客套、纵容,有时甚至是批评性的眼神来看他,就好像在她眼里,他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成长成一个优秀的男人,前提是他得摆脱一些特定的愚行。当然,更令考沃特感到称心如意的是梅维丝女士终于能人尽其用,被派上用场,成为执行他新创的惩罚仪式的一分子,因为他知道梅维丝女士原则上反对任何人因任何原因遭到鞭打,可是这时,他感到梅维丝女士现在已经有一种渴求了——去鞭打他的渴望,因为她为考沃特对待她的方式不满,也对自己会产生鞭打人的欲望,觉得太过自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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