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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很明显地,梅维丝女士为这次的小宴会花了不少心思,在破烂城垛围出的庭院上方架起了用红色和黑色丝绸织成的华盖,在庭院中央摆上一条长桌子,并用锦缎当作桌布,桌上放的是她精心烹制的美食佳肴,还有装着粉红气泡酒的大酒壶,桌上的装饰品是点缀着小浆果的枸骨花环——叶片像针,浆果似血。梅维丝女士本人则在她绯红的外衣之下,穿了一条雪白的长袍,发间也别着一顶小小的枸骨花环。


人们很快地察觉到餐桌上摆设的美食,造型相当别出心裁,食物组合成的形状是一个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性别难辨,因为古朴、端庄如梅维丝女士,她在“人”的两腿之间用更多枸骨叶装点,但枸骨叶底下隐现的是糖渍无花果,而胸部那边,人们只能用含糊不清来形容。这道人形美食第一眼看上去像个巨大的姜饼人,让人想起童话里女巫用来引诱汉塞尔和格雷特进入小屋时给他们俩的姜饼人[1]。梅维丝女士的人形美食是由许多不同的小型食物所组成的,蛋奶冻、果子馅饼、杏仁蛋白糖膏、牛奶冻、果冻、乳酒冻、百果碎、乳蛋布丁、奶油果泥、奶油小圈饼、杏仁挞、油酥千层糕……那个“人”的头部戴着果子馅饼和鸡冠花围成的一个冠冕,它的身体按照人体构造,被刻画出肌理、轮廓和凹凸,这里是桃子和奶油组成的肉,那里是柑橘片摆成的内脏,蓝莓组成脉纹,黑醋栗像是静脉血。“人”脸是掼奶油、蛋白酥和玫瑰花瓣馅饼构成的,脸颊充盈、双唇丰满,还用红苹果为脸上点上颜色,蔓越莓代表着口沫,云雀肉烤成的椭圆形小饼是舌头,不用说,那一粒粒糖渍杏仁是牙齿。接下来是眼睛,桧树果实做成的小馅饼是瞳孔,青梅果冻是虹膜,以香草点睛,白色的乳酒冻围裹着形成眼球,眼球外缘是棉花糖丝做成的睫毛。这个甜美的“人”儿,留着很长的红色指甲,手指甲和脚指甲都很长,甲片是涂了红醋栗果冻的小果子饼,红醋栗果冻滴在切成小块的饼上,像是血块,也像是红色指甲油。这个甜蜜蜜的“生物”,双乳是一圈圈粉红色杏仁蛋白糖膏膏体绕成的矮峰,巧克力渍过的松露嵌在中间,是为乳头;从双乳的高度推想,这对乳房的主人如果不是一个花季少女,就是一个性感男子,总之,是摸起来甜美,尝起来也甜美的。肚脐是一个蛋奶冻,陷于桃子肉和奶油中间,蛋奶冻还覆盖着一道表面上看不见的螺旋状的线形奶黄蛋浆。这具从里到外都很甘美的“人”体,说起来是裸裎的,除了颈部戴着一条红醋栗小果子饼镶成的项链,这条项链从中央垂下一根链子,像马裤上的纽扣一样,将颏、肚脐和胯连成一线,腰上也围了一条线,都是红醋栗小果子饼做成的。两线相交,闪闪发亮的两根朱红色线条,将不同部位连在一起,又或者说把同一具身体划为不同部分。乔乔看着滚圆的红醋栗小饼干,边舔嘴唇边对阿道弗斯说:“简直像苍蝇淹没在血液里。”


这块人形的大糕点两乳之间是一块盾形的外置的心脏,满布着密集的血红色的心形小果子饼。两个隆起的肩膀和突出的心脏所组成的三角地带,是一整块深色的三角形蛋糕,像刀片一样,以乌黑色的颜料覆盖,似乎是煤烟灰垢。


梅维丝女士注视着、微笑着,她眼前这快乐的一群人肢解并分享着这新鲜出炉的人形美食。她面带笑容特地朝考沃特投去一瞥,她想起在这群人对大逃亡进行商谈之初,在东躲西藏的危险境遇中,他们所有人互相支持、彼此信赖。他们那时的想象是:在一个由他们创建出的新社会秩序中,一切甘甜美味的食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免费提供、无尽享用的,蛋糕和风味馅饼等食物,只要任何人想吃,即可张口就吃。考沃特尤嗜甜食,杏仁挞正令他大快朵颐,他也联想起自己当时决意要在新秩序中,以珍馐佳馔代替争斗杀伐,以烹调竞技代替体育比赛,以厨艺创新代替严苛审判,总之,新世界中要充满黄油曲奇饼,或皇后一口酥[2],或乳酪杏仁面饼,或玉米煮利马豆,或蛋白酥饼……


当糕饼人的四肢被众人扯断和哄抢,当蜜汁被从它的肚脐、巧克力乳头被吮吸出来并柔缓融化在一张张嘴里,当它的脸和心脏被撕得四分五裂、不成原形,留下大大小小的孔洞时,梅维丝女士爬到城垛的阶梯上,背向天空,面容只剩黯淡,任凭冬日的风不停地鼓弄着她身边的丝绸华盖,也不断掀扬起她那已经蓬乱的长发。


“我有几句话要说,”梅维丝女士开了口,“我希望我准备的食物如我设想中那么令人满意,也期待你们在重新开始轻咬、品尝、呷饮之前,能将珍贵的一点时间赐予我,让我说完几句话。我的话主要包含着一个问题,我问完之后,若得不到答案,我想我的话就会演变成一段声明。”


“她怎么看都像是学校的女教师在与顽皮的男学童对质,”乔乔对阿道弗斯说,“她忘了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这么愚蠢的权力制度文化,我们这里根本没有教师,也没有学童,我们有的是自由。”


“对于我的问题……”梅维丝女士说着,“我相信我很可能得不到答案。我的问题是:‘我的儿子弗洛里安身在何处?’我无法相信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相信你们中间有人如果想说的话,绝对可以说得出来。如果弗洛里安还活着,我愿意去改造他,去解救他,去接受他;如果他已夭亡,我想哀悼他,体面地安葬他。我的要求并不多。”


洛绮丝女士被心中的痛楚激得面色发红,她朝梅维丝女士喊道:“你也知道我们连日来到处搜寻,我们像找自己的孩子一样费尽心血。事实上,他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我们把所有石块都翻开,把护城河河底用网钩捞了一遍,把森林也仔细摸索了一遍。”


“连所有橱柜都打开了!”乔乔用一个格外关心的口气说,“他绝对没有被关入乱言塔里的任何一个橱柜。我们把搜查所有橱柜、煤库口、储藏室当成我们的要务来执行。”


“弗洛里安是一个任性的小男孩,”阿道弗斯说,“他可能误入猪栏或屠宰场,或失足落入井里,又或被狼叼走。他就是不听劝告。我不觉得你会再见到他了。”


“我们千万不能失去希望。”考沃特说了一句,但他语气中也听不出一丝说服力。


“如果是在以前,”格里姆上校说,“我知道怎样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的那些旧方法,不能在新世界里使用了。”


“你绝对不能再次使用你的旧方法了!”佩尔妮女士轻蔑地接了格里姆上校的话,“有多少无辜之人在你的严刑逼供下供述出不曾犯下的罪行?”


“的确是。”格里姆上校说,“既然如此,我只能相信,这件事情的真相是永远也查不清了。”


“这同样是我个人得出的结论,”梅维丝女士说,“那么现在,我有其他的几句话要说。”


她从城垛阶梯上走下,走到餐桌旁,把那个大糖人的肩膀和心脏所组成的三角区域上那黑漆漆的部分取下来——那一块东西本就无人碰触。她把那块东西吞下去,又重新回到她原本所站的城垛上,舌尖似乎在细品黑暗的滋味,要从这漆黑的物质中获得力量。


她说:“古训有谕:在古巴比伦,通灵塔顶端的议事堂总是留给神祇巴力进行活动的场域。巴力有时候会来与女祭司行房休息,有时候会在庞大的石桌上举行一个飨宴供人分享,更有时候,特别是在饥馑之年,要求众人献祭。关于献祭的故事很多,比如:一颗血红的心脏,要细细炙烤;还要一个肢体健全的人类婴孩,一定要是头胎,把婴孩捆绑起来,与烤好的心脏一起丢入巴力祭坛的火焰中。我们的先人也曾讲过巴力飨宴的情形,在他举办飨宴那几天里,会烤好一个硕大无比的糕饼,然后切成小块,其中有一块要用他祭坛中点燃永恒火焰的煤烟灰涂黑。所有参与飨宴的人都要被蒙住双眼,然后拿取切好的糕饼,拿到涂成黑色那块糕饼就是被选中的人,那个人要被献给神。被喂养一段时间后,被选中要供献祭的人会变得肥胖,而且他所有的欲望都要被满足,他可以尽情吃肉喝酒,吃下各种糕饼,也可纵情声色,和美女或良人上床,或吸食镇痛的麻醉品。当大日子到来时,他和颜悦色地被投入祭坛的火中,于是,巴力就会心满意足,来年便不会故意折磨或迫害他忠实的子民,而且会让他们的谷物和瓜果取得丰收,让他们的孩子健康茁壮地长大。我们也知道克雷布斯人现在依然保有点篝火献祭的习俗,他们在林中某处举行祭礼,被当作献祭祭品的可能是一个囚徒、一个痴人、一个被视为害群之马的人,或一个被宠爱的儿子——不同人的转述中有不同的故事。而在我们逃离的陈旧社会的宗教中,也有献祭的类似例子,被选定的那个代表着神的人,饮下苦酒,提供肉身,被肢解献祭,以拯救民众于苦难之中,他是为自己而牺牲的,我们一直被这样教育着。


“但我们毕竟不是神,此刻的我们是追求幸福的神志清楚的生物。我们没有神的概念,因为我们没有神对我们进行审判。我们也不需要因讨好神而无谓折磨自己,以此来减轻神加诸我们身上的苦痛。我们不过是人类而已,但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突然发现了深植于我们内心深处已久的一种欲望——去伤害别人也被别人伤害的欲望,这是一种古老的牺牲与献祭的本能欲望。我最近思考了很多——具体说来,是过去的几个星期。我思考的不是别的,正是伤害作为一种欲望的存在。我仿佛看到:在农人的宅院里,栖着一只受伤的失血的鸟,那血可能来自一只折断的翅膀,或者一只残废的爪子,就是因为鸟儿那几滴血,宅院中肥硕的健壮的母鸡、骁勇好斗的小公鸡和正嗷嗷待哺的小鸡雏的血性被激了起来,它们一哄而上,对那只倒卧的鸟儿开始了发狂的撕扯和啄食。只要眼前有伤残的小鸟或小动物,它们肯定会将之啄斗至死,它们会将小鸟胸脯上的羽毛全部拔除,让小鸟的那只剩光秃秃毛囊的紫色身体展露无遗,接下来,它们要见血,然后,就是见骨。这再寻常不过了,在这些缺乏思维能力的禽类动物身上,它们去伤害他者的冲动是很自然的。


“我并不相信这天地间有一个可以让我为之牺牲自我,以求我儿平安回返的神明。我也同样不相信复仇是问题的解决方法——这是腐朽世界那一套,我们唾弃也放弃了那个世界。不管我的温柔的儿子的眼睛或牙齿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要求另一个母亲以儿子的眼睛或牙齿来补偿我。我们只能惩罚自己,那只被剥光了的、备受愚弄的鸟儿,如果有任何一点神志,也肯定会加速自己的死亡,让自己早点解脱。尽可说我多愁善感、故作忧伤,但如果我心存一丝那种念头——就是若能以我的死来息止你们之中某些人心头的残虐情绪,我真的不觉得这令我为难,我愿意付诸一试。”她边说这席话,边往城垛的高阶上攀登,风势越来越强,把她的发丝和襟裳撩得更加凌乱,她颤颤欲坠。“我宁愿相信,我的身体可以将嗜血和祸心两相发酵所产生的邪恶能量全部吸收,并浓缩于我体内,而这股邪恶能量也会随着我生命的终结一同消失。因为我自愿赴死,没有任何人需要为我的自尽来负责或负罪,是我自己要杀死自己,其实我是为了唤醒一种原始的纯善而死,这很值得。我期盼我们所有的苦厄都随着我的死远离,而野花般繁盛的旧日纯真和甘甜怡人的美酒佳肴,今后会驻留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