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童年时遇到的那些专制统治者,”纳西斯说,“他们胡乱导引着我们年幼无知的兴趣,而那时的我们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知识去抗拒他们。他们只是一味地教我们隔靴搔痒、保守秘密和自我控制,而当我们识破了他们一贯的伎俩后,也掌握了控制他们欲望的能力,搞清了他们的弱点后,他们却成为我们的受害者。他们教会我们的是什么?是羞辱、是变节,他们明明应该带我们珍惜纯真并享受自由。我必须坦白,我曾把我的一个朋友海亚辛斯报告给了保安队,因为他对我的爱意让我疲乏生厌;我也曾经讲过我是如何把阿马丽利丝逼入绝境,我只不过是对她冷言冷语、不管不顾。我经过了许多的自我反思,思考到底是怎样的舔舐,让我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生物?噢,其实我的说法再形象不过了——就是那个大块头育婴女佣的多毛阴唇和浑圆乳房,让我舔来舔去舔成了现在的我,她令人憎恨的、窒息式的、热滚滚的拥抱,频繁地骚扰着我,在她那嘲讽般的示爱中,我终于在她的怀抱中被粉碎了。她让我不断对我所厌恶的一切留恋不已,她造就了我,我成了这副样子。”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讲着这么几件事,”图尔德斯·坎托说,“他把身为男人却出卖了好友海亚辛斯的愧疚,当作第一件事,接下来再召集另一个告解大会,说他找到自己背叛好友的原因,是他发现一个学童告发了同窗的隐秘行为,学童因此避免了一记鞭打的降临,归根结底是小孩子都被教坏了。他现在说那些学童的欺骗和自保,就是无用的学校教育导致的结果。他会继续揭发整个巢穴中的背叛行为,相信我,人们一定会愿意听,会继续听的。”
“他完全没有提他告发海亚辛斯所获得的银币有几枚,”格里姆上校说,“说白了,就是肉体产生出欲望,欲望畸变为变态。除了他对扭动、抽插、舔舐和缠绕等细节的讲述,他倒也可以讲一讲他对银币的饥渴。冰冷的几枚银圆可以换来美食和人的性命,那跟对其他欲望的追求别无二致。”
参孙·奥里金说:“欲望终究会使人沉沦,我们伟大的设计师要求我们讲述并审视我们的欲望,将任何暗黑的思绪和抖动的兴味全都记录下来,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澄清这些想法,使欲望变得干净、健康、纯真和明智。但我却要说原本就扭曲的,终究无法捋直;还有,我们千头万绪的思维,怎么可能被尽数?”
“你似乎是一个没有什么欲望也不受欲望指使的人,”图尔德斯·坎托对参孙·奥里金说,“对许多人来说困难的事情,对你来说却易如反掌。”
“我有非常深切的欲望,”参孙·奥里金说,“我的欲望是每到欲望来袭时,能够压制欲望,能够战胜欲望。肥胖的西勒努斯[6]每个毛孔里都能冒出重重油脂和浓浓酒气,他被虏获后,对虏获他的国王说:人世间最美好的境遇是从未被生出来,而第二美好的境遇是即将死去,只有这样的宁谧才是真正的宁谧——这一点是我们乱言塔里的年轻朋友所无以体会的,不管他要怎样在记忆宝库中翻箱倒柜,不管他要怎样在想象空间中纵情畅叙,不管他要怎样将重担卸除在别人心中,不管他要怎样将伤痛摊平在天地之间……真正的智慧是岿然不动,是恭默静守,是不予不取,是无动为大。”
“但你自从加入我们后,却没有保持你的静默。”图尔德斯·坎托说,“我们共饮共食,我们都从你的言谈中获益;有了你的相伴,也是我们的一件乐事。”
“我也同意,我们之间的闲谈和这个地方的乐观气氛在我身上产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参孙·奥里金对图尔德斯·坎托和格里姆上校说,“你们这两位含蓄不露的智者,已经让我原本抱持的不参与、不融合、不结交的心态逐渐崩解。但是我想这种关系不会持续很久,我们三个都会是未来的见证人。溅血之日势必降临,嗜血之心终将止渴,考沃特也很明白情势的发展不是他所能控制的,我们不妨在一旁静观事态演变。”
弗雷德丽卡和艾伦·梅尔维尔站在写生画室外面,身上披着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玻璃外墙反射出来的光。一组学生聚在写生画室里,席地而坐的他们组成了一个松散的圆形,听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人的讲解。弗雷德丽卡和艾伦也在听着,只不过他们与讲解者保持了更远的距离。讲解的人是裘德·梅森,他裸露的膝盖上放着一大沓不整齐的机打文件。他身上除了一件亮面的红色单层睡衣没有穿多余的衣物,而那件睡衣大咧咧地敞开着,展露着他铁灰色的身体。他的脸几乎埋没在他很长很长的铁灰色头发后面,但隐隐约约中看得出来他的脸是油腻发亮的。他坐在讲台上,肮脏的脚蹬在讲台的阶梯上,脚趾的抓力很强。
“如此一来,第二节课就结束了。”他结束了他的课,把帘幕似的头发朝后面甩去。“世间诸相,万物皆空。”他用这句话向外面的弗雷德丽卡和艾伦示意,让他们进画室来。两个人保持着警戒心趋步向前,缓缓地走进他用刺鼻体味设置好的私人领域。
“你肯定认为我对着一群形同被关押的听众读我自己的创作是很空虚的一件事吧,”裘德·梅森对弗雷德丽卡说,他的声音仍是那么清晰,仍是那么像电锯锯过耳膜,“你是一个相当注重文学和文学性的人,我正好写了一部文学作品,但我不觉得你会对我的文学创作感兴趣。”
“为什么不呢?”弗雷德丽卡反唇相讥,“听你这么一说,我很惊喜,也很兴奋,我很愿意拜读大作。”
裘德·梅森憔悴瘦削的脸在铁灰色的长发中若隐若现,他深深凹陷的眼睛射出亮光。
“亲爱的,我写的不是一本好书,不是一本适合正派年轻女性的读物。”
“别来虚伪矫饰的那一套了,我不管那是不是一本好书,我说过了,听到你写书让我兴奋。”
“但书是会害人的。”
“我知道。如果你实在不想让我读你写的书也没关系,我回去继续重读《包法利夫人》。”
“那本书也不好。是一本充满恶意和绝望的书,我的书比起《包法利夫人》书中那铲挖不尽的焦土灰烬般的内容可有希望多了。”
裘德·梅森因弗雷德丽卡对他的书所流露出的兴趣和对他的撩拨故作冷淡的处理方式而更加雀跃。弗雷德丽卡则为了不与他眼神交会,下意识地盯着他的紧绷的肚皮看,好像要研究出他的肚皮到底有多紧绷。
“你没料到我也会写书吧?你就承认吧,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个废物,油腔滑调的废物。”
“如果我真是那么看你的话,也是因为你故意给我种下的印象。”
“你可以读。伸出你的手吧,就在这儿。”他往弗雷德丽卡身前蹦着,带来了他的一阵体臭,也把先前他膝盖上那一大摞乱七八糟的打印纸塞到她手上。“我指定你担任我的读者。这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荣耀的爱了,不过我也同样需要从你那里调动一丁点的爱来读完这一堆卫生纸一样的东西。哦,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词,多棒的词啊——卫生纸、卫生纸——我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这是你仅有的一份原稿吗?”
“你是不是在迟疑?你是不是为你刚刚做出的承诺后悔?还是说要我把书拿回来?”
“拜托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如果是唯一的原稿,我只是不愿为你这份原稿的存亡负责任。”
“你根本不用负责任。我出卖身体,我买来了复写纸。我用我的手书写下了所有的文字,基本上可以说,我渗透出、我分泌出这黑色的意味深长的字串,或者说我把身体发肤的剧痛顺着字刻印在这学术用纸上。难道我会把我唯一的一份书稿装在一个塑胶袋里带到这里来?连想也不要想!这本书是从我身体中诞下的孩子,是我人生独一无二的喜悦,所以我克隆出来各种版本,把我的宝贝们存放在我的寒舍之中。我带在身边的不过是一份庸俗的复刻,如果我想要滚入车轮底下,它很适合陪着我一同粉身碎骨。而在我的家中,我收藏着一份不朽的原版书稿,是用各种彩色墨汁写成的。不要在我面前说使用彩色墨汁是一种模仿他人、缺乏创意的行为,我必须先发制人地告诉你,我可以无比直率地告诉你:这用彩色墨汁写就的书,是向他致敬——我把这本书献给弗雷德里克·罗尔夫,献给伟大的科尔沃男爵[7],是他教我体会到血红色和翡翠色墨水所带来的极乐、狂喜、至福!”
托马斯·普尔告诉弗雷德丽卡有一位督导员要去听她的夜间课程。现在是2月,晚上依然黑得要命。他们的成人课程没停过,只有圣诞节和冬至日前后那些白天很短、夜晚降临得很早的几天没开课。托马斯对弗雷德丽卡说,最好是让学生能在课上交阅读笔记或读书报告——这不能不说是重要的。弗雷德丽卡回应说:“学生们对写东西有点不大情愿,反正他们都已经主动来上课了,何必还要强求他们写什么报告呢?”不过,她心知肚明,如果她一定要让学生们写报告的话,学生们也会乖乖听话。毕竟,学生们喜欢听她说话,听她话语中的聪慧,听她讲解时的激情。弗雷德丽卡担心的只是:怕他们对一起听课的同学感到无聊。托马斯·普尔说这节课本来就像一个疗愈小组,有心理治疗的功能,所以同学们之间有交谈有对话是应该提倡的,这属于疗愈的一部分。弗雷德丽卡反驳说自己才不是什么理疗师、矫治师,而且她的学生也不是病人,他们没有生病,他们是有理解力的成年人,他们需要思考困难和艰深的问题,但日常生活中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对托马斯·普尔的说法相当不以为然,可是,托马斯·普尔在接下来的话中又用了“疗法”一词,他拒不修正自己的观点。他说:“你应该发现他们一旦在课堂上被赋予了讲话的机会,心中是非常感激的。学生们,即使是成年学生们,也需要你摆出权威的姿态,来要求他们投入心力,铲除懒惰倦怠和缺乏自信等陋习。”弗雷德丽卡心想:“嗯,就算他对学习是一种疗法的观点是错误的,他对学习中需要权威这一论述却是正确的。”因为她深有所感,而她自己就费了很大心思才得以让学生们在课堂上踊跃发言,她以自己为引,启发学生们开口,学生们终于愿意发表各自的看法了,不论是弗雷德丽卡,还是学生们,竟然都对各自的言之有物感到惊喜。但不管怎样,督导员还是选了一堂不太容易上的课来旁听。那天晚上,弗雷德丽卡要讲的是卡夫卡的小说《城堡》。“谁想对《城堡》发表一点个人观点?”弗雷德丽卡问学生们。如果是在一个月以前,弗雷德丽卡心中会预计从事心理学分析的吉丝蕾恩·托德会第一个讲话,因为她常常引用卡夫卡的文字,可出人意料的是,举起手来要讲话的是那个惯于穿西装的安静的金发男子。他从来没缺席过一堂课,但他从来没发言过,除了在大家喝咖啡休息时,他时不时会跟另一个总穿西装的男子说话;第二位常穿西装的是骑兰美达机车的那个人,他的出席率就有呈“间歇性”发展的趋势。
“啊,好的。”弗雷德丽卡有点惊讶又一派轻松地问他,“你对卡夫卡的作品格外有兴趣吗?”
“是的。”金发男子简短地答了一句。弗雷德丽卡稍微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接着说:“是的,我对卡夫卡感兴趣。”金发男子把自己的话补充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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