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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弗雷德丽卡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男洗手间外遇到了裘德·梅森,他依然穿着那件蓝丝绒裙袍——可能本该是一个名叫卡罗琳的女人才会穿的东西。要是用地毯拍打器拍掸那件衣服,上面陈年累积的油渍污垢可能会化成云朵飘走。他的头发扭曲僵直,可能再也梳不开,灰蒙蒙地像落了一层铁屑,从远古时就未曾清除的油脂分泌物让他部分的头发结成硬块,油油亮亮的,长发一直延伸到他裙袍的褶边上。裙袍上长满淡淡的斑点,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蛾子。也许是刚从洗手间出来,他身上还沾着粉色厕纸的纸屑,将整件衣服装饰得更有视觉爆发力。他身上本来就有一种酸腐味,现在又加上了马桶的气味。弗雷德丽卡谢谢他赠的书,并祝贺他第一本书的出版,问他读到的书评是否令他开心。


听到“书评”二字,裘德的脸悲戚地皱缩到一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评论文章,抽出一篇,念了一点。


“我能开心得起来吗?”他说,“你试试看被人称为‘下流疫病的后遗症’是什么感觉?我就是我,我希望我一直保持这样,我也希望书就是我的反映或投射,也是我的艺术性创造。我一直相信自己,也维护自己,我不是能给他们含沙射影、肆意凌辱的那种人。”


“至少你的作品引起了大家的讨论,如果他们把你的书视为‘症状’,他们会更广泛地讨论。我们快离开洗手间这个区域吧,裘德,跟我聊聊你对玛丽-弗朗斯·史密斯的观感。”


“她无非是个冷酷无情的爱卖弄大道理的人,给她一道彩虹,她也敢将彩虹拆散。她写的那篇书评,更像是她对萨德或傅立叶或哲学家群体的专题论文,那篇文章中她完全没引用我书中人物或角色的任何一个举动或语言,没有考沃特做了什么、参孙·奥里金想了什么,或图尔德斯·坎托说了什么。好像我和我书中的人物不存在一样,而我书中所有的人都居住在我可怜的头颅里,他们在我头颅里的平原上不停地疯狂奔驰、斗智斗勇,但到头来,这一切对她来说像没发生过一样,弗雷德丽卡,我和我的角色们就只是一些空虚的概念,但我们是自由无拘的,也是有本源身份的,我们是酷刑剧场里破烂不堪的背景幕布!”


“天啊,裘德·梅森!你是说那些评论人应该把你书中那些角色当成真人一般来讨论吗?”


“当成真人一般?我亲爱的弗雷德丽卡,他们比菲利普·汤因比先生、西里尔·康诺利先生、玛丽-弗朗斯·史密斯都要真实!”


“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流氓,他们的评论都没有辱没你的作品!”


“我不是个流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禁欲者,我是一个为我创造出的世界哀悼的人。”


弗雷德丽卡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情。她说:“我知道你想念书中的那些人。因为你告别了、失去了他们。你有没有在写新东西?”


弗雷德丽卡拽着裘德的胳膊,把他从地下室带往楼梯上,他们终于远离了洗手间的区域。


“嘘,千万别跟别人说。我正在构思一个关于艺术家的故事,会写很多因艺术中毒已深,玩儿命地搞艺术的年轻人。但是艺术家们都相当讨厌我。他们现在思维简单,就像当兵的一样。我可能也会写一个在军营里的故事。一个面临围攻却依然死守的军营,没有人进入,也没有人出来。”


“就像《乱言塔》一样。”


“不,不一样,那个军营前望盐海,后倚荒漠,军人们在守护一块没有什么生存希望的土地。是不是挺有故事可讲的?我考虑过,我只愿意把这个故事的架构告诉你。但事实上,弗雷德丽卡,我的天使啊,我现在极度慌乱和失落!我明天还要接受《伦敦标准晚报》的一个采访,我没有任何想法要和他们报纸年轻的女记者分享。”


“你明明有很多想法。”


“但都是糟糕的想法。他们大概只要我简单的几句话,用于一行或两行的引述。一两行?我可不是一两行,我是纠缠绵密的一整团!”


弗雷德丽卡问:“那鲁珀特·帕罗特是否满意《乱言塔》的销量?”这引起裘德更多叹息。


“我曾经预想过一场庆祝——那是绝对会举行的,但到现在还没举行过。斟满香槟的酒杯会递到我手上,当然,我不会一饮而尽,但我却喜欢欣赏那些气泡在酒杯里飞扬上升,最多吃几片夹着鱼子或小鱼的烤面包。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读到一本描述有鱼子小面包的派对的书时——那时候我还在法国——我脑中立即有了这样的想象:一个盛大罗马狂欢派对,宾客都躺在小面包上、长沙发椅上,像鱼子一样,每个人的颜色都不同,有鲑鱼粉色的、天蓝色的和古铜色的,像是秀色可餐的人体盛宴,每个人都热情勃发,互送秋波。我还是期待着会有这样一场为我的新书举办的狂欢,即使狂欢派对上的鱼子小面包都是小巧的、可食的、让人下咽的——而不是给人坐在屁股底下的,那也好。”


弗雷德丽卡听出了他的意思,说:“我们今天就可以约一些朋友一起去酒吧,为《乱言塔》畅饮一番啊。我可以叫上艾伦、戴斯蒙德·布尔,再找其他几个人。酒吧里尽管没有鱼子小面包,但我们却能为你举杯庆贺。”


“用蜜罐里的爆裂的蜂蜜小气泡来安抚你的好朋友屹耳[2]吧!”裘德说,展示了他不寻常的阅读兴趣,“那好吧,我允许你安慰我,我们去好好喝一大罐啤酒吧。”


整个欢庆队伍聚集到这个充满红皮、亮铜、镶边镜子、玻璃灯罩,装修得异常豪华,名叫格里芬的当地小酒吧。裘德根本没喝啤酒,他对侍应生说:“给我一杯没有玛丽的血腥玛丽,对,我只要血腥,纯粹的血腥。亲爱的,再给我几滴做罗马臭鱼酱时用的汁液,应该是腐烂的鱼身上滴出来的坏水。”他兴致高昂,连身上的气味都和以往那种冬日里垃圾槽散发的臭气不同,是一种热烘烘、乱糟糟的臭味。这个庆祝的小团体里有几位画家、艺术史学家、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一些学生,当然,还有弗雷德丽卡、艾伦、戴斯蒙德·布尔。他们认真地研究了一番《乱言塔》的封面,基本上都不满意它的封面设计。加雷斯·拉金,一位在塞缪尔·帕尔默教平面设计的讲师,说他会把《乱言塔》的封面设计当成二年级学生的习作项目,“这样,你就能从二三十幅平面设计中选出一个替代方案了。我得给已经读到二年级的学生们布置一些有难度的作业,让他们不至于每天做些空洞的设计。”


“裘德还可以为小说中那些酷刑的场面当模特。”一个女学生说。她上身穿着一件紫色的高领衬衫,衬衫上是星星点点的小雏菊碎花,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窄口裙,配了一双俗称“奶奶靴”的细跟靴子。


“你肯定会享受由我担任模特的人体写生课。”裘德不假思索地说,他的脸是一张面具,他那张仿佛能无限拉伸的松弛脸皮下应该藏着别的面目。“他今天真是很起劲啊……”弗雷德丽卡心想,她似乎越来越摸不清裘德的想法和感触了。


艺术家们一品脱一品脱地喝啤酒,喝了几巡。裘德也给自己灌了不少“血腥”,他一遍一遍地对侍应生说:“我只要血腥玛丽里的血腥,谢谢,亲爱的。”弗雷德丽卡觉得畅饮开始至今,有一个时刻让她实实在在意识到了裘德的丑陋,那就是明明大家心照不宣地以为裘德至少会请大家喝一轮,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弗雷德丽卡不知道裘德是否听得到众人的耳语和低吼。有人压低声线说:“没想到他是出了一本畅销书的作家,却表现得像个一整个画室里没卖出一张画的画家一样,连杯酒也不请。”趁裘德去洗手间的时候,弗雷德丽卡提议说要请大家喝一轮——那个年代还不是女权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男女薪酬差距仍然很大,所以在酒吧里请一大轮酒,对女性来说,尽管不是不可能的,却也是所费不赀的。艾伦帮她把酒端过来,说要帮她付账,她坚决不肯,裘德踩在红色高脚凳上对着镜子磨磨蹭蹭整理衣服,更是让她气得干瞪眼,因为他好像没看见弗雷德丽卡结账。十四品脱的啤酒和一杯纯“血腥”,让她的钱包破了一个大洞,她本来就没什么钱。


《伦敦标准晚报》派来采访裘德的竟然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女记者,而且打扮得很时髦——不管怎么样,在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的伦敦,“时髦”是一个正在兴起的发着诱惑之光一般的新概念,人人都要赶搭“时髦”这班车。《伦敦标准晚报》派来的女记者名叫玛丽安娜·图古德。


裘德·梅森坚持在苏活区的一间茶座受访,茶座的名字是“南妮特的糕点店”,南妮特的糕点店其实是一个狭小的小甜品店,窗上挂着厚重的蕾丝窗帘,只有三张小圆桌,每张桌子上都铺了暗红色的塑料桌布,又覆上一层白色的蕾丝,曲木椅子却摇摇晃晃,快要散架。在这样一家奇怪的店面,与“一个献给我们这个时代的孩子们的故事”的作者见面,不能不说奇怪。毕竟,他笔下的故事被认为恶心、有虐待狂倾向、色情、充满智慧、深奥,并且——“是我们失调社会与人格的一面镜子”。


我不知道该期待些什么。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一个误闯入咖啡馆的游民,后来才知道他是我的受访者——我相信这是他刻意制造给我的第一印象。他留着非常长的头发,发色深灰,中分;至于他的服装,是一件丝绒的裙袍式服饰,我怀疑原色应该是柔蓝色的。他配了一条丝绒裤子,仁慈地说,他穿得算是得体,不过他的鞋子上有破洞。他脸型较长,骨骼突出,眼皮耷拉,导致眼睛看起来半睁半闭。他真的可以先清洗一下再出门,尽管他的穿着已经抢尽了风头。他像是童话故事中的人物,是虎克船长、咕噜和萨德侯爵的三种形象的综合体。尤其是萨德侯爵,裘德自称学到了他的笔法。


裘德·梅森是一个难访的人,他通常对一些再普通不过的问题都只用一个简单的“不”,或一阵坚决的沉默来回应。他也不愿意透露他的出生地、他的教育背景、他的居住区域,连他有没有和家人同住,或有没有朋友这样的问题,他都三缄其口。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有教养”,他发音清晰短促,鼻音厚重,比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的腔调还要夸张,他的英语有一种故园遗风,但音调较高,也刺耳。他坦承自己是个肄业生,从一个寄宿学校里逃了出来。他自称“从此后,我坠入了暗黑深渊”,那么,据此推测,他是从弃学后,才开始钻研超现实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学说,并且成为剧作家让·热内的拥趸之一,他将热内奉为“大师”,却否认热内是他在生活方式上的范本。裘德说:“热内相信偷窃是好的,是一种促进商品在不同社会阶层间流通的简易手段,但我本身不缺乏物质也不需要物质,所以我从不偷窃,也未遭偷窃。”


他告诉我,他以在一所艺术学校任职为生。当被问及他在艺术学校里的工作内容时,他意外地“畅所欲言”:“我奉献自己,我展示我这具瘦骨伶仃的躯体,让他们描画我丝毫不具任何欲望的肉体线条。”他因此可能跟艺术系学生们极其亲近,他告诉我他仅仅把他的书读给一群他精挑细选的听者,而就在诵读过程中,他的才华被注意到、被发掘了,他的“伯乐”将他的原稿转交给他的出版人,也就是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鲁珀特·帕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