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罗特显然独具慧眼,他总能嗅到那些有伤风化的书一旦出版所能带来的商业成功——他还曾经出版过菲莉丝·普拉特的《日常食品》,那本书描写了与乡野神职人员有关的持刀伤人事件和鹅肝危机,是一本畅销书。
裘德点了几种法式甜点,他的吃相极其贪婪,他用又长又黄的牙齿穿刺进那些糕点里,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他吞食了一个天鹅形状的蛋白糖霜,一口咬断了天鹅的头;他又吃了一个名叫“修女”的泡芙类甜点,“修女”有一个淋巧克力酱的小圆头,小圆头坐在一个肥硕的灌满了奶油的糕体上;他还吃了两块蝴蝶酥。他说他不是经常都有吃法式甜点的机会,他喜欢美食,但吃得很少——在他看来,“匮乏是一个避免脑满肠肥的好方法”。他不饮酒,也不吸烟。我猜测,裘德会不会像蒂莫西·利里[3]一样,也认为迷幻药比现今社会上如酒精、尼古丁一般的“心灵麻醉剂”更加健康、有效?我的猜想令他愤愤不平。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我不需要致幻剂、扩胸器、吊袜带或电熨斗。”我的直觉是他强烈地认为我的智力远在他之下,所以,我的问题根本不值得被严肃对待、认真回答。
不少评论人在书评中预期《乱言塔》很有可能会成为一本在特定群体中受到狂热追捧的小众读物,尤其会吸引年轻的、赶时髦的族群,以及阿尔托、彼得·布鲁克、《歌门鬼城》、柏洛兹的追随者们。裘德·梅森本人,在我眼里,是一个标准的嬉皮士,是一个花里胡哨的精英文化分子。他驳斥了我的观察所得,类比了“破卵而生”的彼得·潘,裘德说:“我就是我,从未变过;我的头发就是我的头发,从来没有曲直长短的变化;我的书就是我的书,从我的头脑中蹦出来后就是有血有肉的一本书。我的一切,自成一格。”
除此之外,他是否也喜欢他的艺术系学生们呢?我期盼他除了喜欢自己,除了喜欢断了头的“天鹅点心”“修女点心”之外,也喜欢点别的东西。
“那些学生真是令人反胃!”他脱口而出,随即又改口,或说更正,“那些学生本身正处于一个令人反胃的状态中。他们正在拉断他们的枷锁。他们不会因压制而屈服,去盲目地和谁表现出亲密,也不会被盛名所惑,认为有必要朝拜米开朗琪罗的绘画,或赞美罗斯金的技巧。他们都会尽量保持各自的独创性,这是一种很新的意识,这证明他们没有被陈腐的美学教条和复杂的艺术史所玷污,清新、纯真和质朴的气息反应在这些学生的身上和作品中。”裘德说这番话的时候,看起来很严谨,但我也难辨其所言真伪。
我问他是否认为《乱言塔》会拥有一大批读者。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是的,我对此没有疑问。”我追问他为什么,问他书中的哪些部分或哪些内容最脍炙人口。
“噢,”他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以爱为名义或信仰,对他人做出恐怖的事情。而读者们喜欢读人类互相作恶的故事,因为他们自己也想得知怎么残害他们心中所爱的人,他们自己也想掌握叙述这些事情的方法,毕竟,在我看来——很自然地——爱读故事的人都会走到写故事这一步。故事,让这个世界维持转动,就像热内用偷窃来促进商品流动的道理一样。”
他从一块大的卷心甜点上咬下了一口,奶油喷射出来的一瞬,我看到他在对我微笑。
鲁珀特·帕罗特读完这篇专访文章后,朝着休·平克大吼大叫。他的吼声中总有着一丝气音的质感,听得出来,吼叫者本人也在苦苦压抑这种气音。他吼的是:“以后绝不许裘德·梅森再接受任何采访!裘德·梅森让所有与这本书有关的人都颜面尽失!”休·平克和颜悦色地给出自己的想法:很可能裘德尽量配合完成了一个像样的采访,但记者可能无缘无故地讨厌裘德,或讨厌那间甜点店,或讨厌其他的什么东西。“就比如裘德的气味,”休·平克说,“不过那位女记者已经相当有修养地没在文章中提及他的气味,想必蛋白糖霜的香甜和裘德身上的酸臭混合起来,肯定不怎么好闻吧。”休还觉得这篇专访能够刺激书的销量,他说得没错。《乱言塔》首印一下子就卖出了三千本,并且仍在热销。
弗雷德丽卡在自己的办公室外面被裘德拦住。他又从他的内兜里掏出那一叠书评和报道,气急败坏地抽出《伦敦标准晚报》的那篇专访。他暴跳如雷,最令他诟病的是玛丽安娜·图古德在介绍菲莉丝·普拉特的小说《日常食品》时,说它是描述“鹅肝危机”的一本书。“这些年轻人简直目不识丁!”他嚷嚷着,“明明不会,还写什么法语!‘Crise de foi’才是‘信仰危机’!她写成‘Crise de foie’,多加一个字母,变成了‘鹅肝危机’!她以为来到了法式小馆,就要跟鹅肝挂上钩吗?什么鹅肝?简直是一头蠢猪!”
“那可能是个笑话,是她故意埋下的一个双关语吧?”
“你别跟着傻了!她才没聪明到能有这么诙谐幽默的表达,她完全是蠢猪!你快看看她引述我说‘那些令人反胃的艺术系学生懒得苦练基本功,也不愿学习伟人’的那段。她根本听不出我的反讽!”
“记者永远也听不出来反讽——实际上,大多数人都听不出来,你和我都一样。她可能心知肚明这一点,因此才故意把‘信仰危机’写成‘鹅肝危机’,这就是她的反讽。”
“反正她把我写得像个傻瓜一样。她也完全没报道我对书的内容、对角色、对主旨所发表的真实想法。却在取笑我的牙齿。”
“但你看起来像是自讨没趣,这你是知道的。”
“我讨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讨啊!”
弗雷德丽卡的眼光被另一篇刊登不久的书评吸引住了。
“那是安东尼·伯吉斯写的么?可以让我读一下么?”
伯吉斯的书评从一段对恶的阐述开始,他用戈尔丁的格言提纲挈领:“恶出于人,有如蜜产于蜂。”伯吉斯提出一个看法:英国人总是对于“恶”感到局促不安。伯吉斯写道:英国人无法越过对与错来看事情,他们总是自然而然地依照世俗喜剧的标准来进行判断,在他们心目中,道德品行跟社会等级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而在天主教和加尔文教派教义占主导地位的地域,作家们就不惮于指出地狱中充满着硫黄的臭味,也勇于直面善与恶永恒的对峙。接下来,伯吉斯还引用了阿尔·阿尔瓦雷斯现代诗诗集中激励人心的序文《超越了文雅的原则》,与犹太人大屠杀、核威慑等现代史上人类的恶行相对照。
伯吉斯说:“裘德·梅森,更是远远地超越了文雅的原则。在希波的奥古斯丁和贝拉基的论战中,希波的奥古斯丁强调原罪,称人类本来完全堕落;而爱尔兰的异端分子贝拉基则否认原罪,他相信人可以经由自由意志和合理地运用德行而获得救赎。”伯吉斯问,那么,谁不会本能地倾向于赞同贝拉基的说法?另外会有谁在经过深思熟虑后,会不惧怕,会接受那位阴沉的奥古斯丁主教的论点?毕竟奥古斯丁认为人类无论如何挣扎,都将永远陷于毁灭、背叛、虐行的圈套中,因为这一切背后,有一个类机械化的系统在主宰。
伯吉斯指出,裘德·梅森则是20世纪60年代的新派艺术家,寓言编撰者。他的寓言故事在一个更像“后大革命时代”的法国这一背景设定中,重现了奥古斯丁和贝拉基的交锋,而在裘德构建的时空中,萨德侯爵冷笑着宣扬着对自由和恐惧的理论,萨德侯爵因此化为一个变节的奥古斯丁信徒;与此同时,温柔亲切又疯疯癫癫的查尔斯·傅立叶创建了一个和谐的乌托邦境界,在那个境界里,繁星互相辉耀,并合唱出悠扬婉转的歌,因为人类的激情欲望和性爱自由以及无尽欢愉,温润了宇宙,并改变了天体的乐章,把海洋翻覆成一汪酸甜适口的柠檬汁,鲨鱼成了超级邮轮,大型虎鲨成了大型运输设备。“裘德·梅森笔下的角色,搅进了他们伟大的设计师——一个典型傅立叶主义者的乌托邦构想中,”伯吉斯分析道,“那个乌托邦构想是条粗壮的机械传送带,能把所有人运载到萨德侯爵的地下暗道和地牢中。”
伯吉斯还大胆预测裘德的这本书含有“堕落和腐化倾向”,很有可能会因淫秽猥琐、有伤风化而面临被起诉的巨大风险。但伯吉斯又心存疑问:这本书会不会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而被还以清白?伯吉斯说:“真正的色情作品是有动力学作用的,能把一切转化成实际行动,因色情作品是挑逗的、刺激的,让肢体产生兴奋,让精神寻找释放。因此,《乱言塔》不能被归类于色情作品,因为作者深刻关心的还是道德,是对与错,所以他笔下的内容是缺乏动力学质量的。”伯吉斯论证道:“艺术的价值总是被能让人由静至动、付诸实践的那些元素所磨灭,这些元素一出现,艺术的价值就荡然无存。另外,色情作品和八股文字如果从纯粹的美学标准上判断,都是应该被唾弃的。”在伯吉斯看来,裘德·梅森是既八股又色情的,经由伯吉斯的推测,裘德将自己的立场投射在他塑造的一个角色中,那个角色便是参孙·奥里金,那个被克雷布斯人交还给考沃特的人质,最终向考沃特投诚的前敌对分子。这个人物在书中,表现出一种尼采式的人格,并宣称应该克制本能冲动和性欲望。可是这个人物在现实中对应的正是作者裘德·梅森,裘德·梅森选择构筑起这个寓言,这一切都是裘德·梅森锻造出的一台机器和为机器设计的发条装置。他又反过来以戏仿或模仿的方式戏谑这台机器及其驱动原理,讽刺施虐狂和受虐狂的华丽装扮和残虐玩具,斥责人类肤浅的色情伪装和变态狂欢。读者可以自行判别:他的搔痒真的让人春心荡漾?他文字中的齿轮开动时,真的能顺便打开引起效仿的开关?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不制动,而制静。伯吉斯列举《尤利西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虹》说:“这些文学作品本身的情感已于书页间卸除殆尽,却在书页外制造出被艺术净化过的情感抒发。”裘德·梅森,尽管有着不可低估的才华和独创性,却在一种暧昧和危险的方式中进行创造。弗洛伊德和靡菲斯特[4]可能会对着裘德·梅森露出嘲弄的笑容,就像裘德·梅森自己看着他笔下的考沃特时所流露的表情一样。
1966年3月,《乱言塔》出版;4月,哈罗德·威尔逊以突飞猛进的高达97%的有效多数票赢得了大选。《乱言塔》已经卖出了六千本,并引起热议。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告诉弗雷德丽卡: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成员之一、牛津大学英语系讲师娜奥米·卢里博士私下里向亚历山大透露,皇家检控署的检察总长已经要求她阅读《乱言塔》,并提交一份报告,给出依据1959年的《淫秽出版物法》法令对这本书提起控诉恰当与否的意见,她还被要求对专家是否会支持这本书进行观点收集。卢里博士对亚历山大说:“我不喜欢这本书,但我认为从文学价值的层面上看,这本书是值得出版的。”
新一届国会里出现了几位新的议员,其中一位是赫米娅·克罗斯教授。她是一位内科医生,也是卫理公会的司祷员,她所在的利物浦选区既包含风气开放的城郊区域,又有一些市政府所属的公共住宅区,为各种不同种族的居民分区居住。克罗斯教授在议会质询当中询问总检察长准备对这样一本居心险恶、不堪入目,却得到某些误导性赞誉的书采取怎样的措施。总检察长默文·贝茨爵士回应说,相信这本书的销售高峰期已过,而且它定价过高,无法在广大范围内流通,另外,文学评论界整体上倾向于认为这个作品具一定文学价值。但克罗斯教授反驳说,她认为这本书以诱惑性的手段来表现虐待行为,考虑到我们目前所处的是一个充满恐慌的时代,人心极易受到蒙骗和蛊惑,很不幸地,文学作品无疑能够影响人的心志——尤其是那些本已倾向于接受恶念的人,更容易在书的支配下,实施虐待或自甘堕落。克罗斯教授一并提及了对犯下“沼泽谋杀案”的伊恩·布雷迪、迈拉·欣德利的审判,但没有直接将《乱言塔》与两人的凶案相提并论。克罗斯教授的说法得到了托利党议员伊夫林·梅登的认同——他来自萨福克郡,是一名爵士,伊夫林表示自己也读过这本书,说它是“一团肮脏、很肮脏、太肮脏、再肮脏不过的湿粪”。除了伊夫林·梅登外,克罗斯教授还得到了下议院其他托利党后座议员的支持。国会质询过后,当周周末出版的《星期日报》和其他几份周末报纸上刊登了数篇文章,讽刺对《乱言塔》发起攻击的国会议员,其中一份报纸还刊登了一幅漫画,画中,克罗斯教授打扮得像个女头目,挥舞着皮鞭,鞭打一个跪爬的光屁股的男人,那个男人被认为是鲁珀特·帕罗特——因为从外貌特征上看,不像是裘德·梅森。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成员、自由撰稿人罗杰·梅戈格也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棍棒和石块会砸碎你自己的骨头》,他在文章中毫不留情地猛烈抨击对文章和言论的限制行为。他写道:“其实最精确的一句解释是‘文字伤不了你’。在面对煽动、引诱和多种多样的刺激时,任何人都有足够的自由和权利,去决定该做出怎样的反应;而对于那些心灵脆弱或冥顽不化的人来说,我们所能做的是尽量去教育他们,使他们得到明辨是非的能力,而不是去压制别人的自由。保持机警是必要的,却不能摆出高压专制的姿态……”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报道和评论刊登后,隔天,也就是星期一,克罗斯博士宣称如果皇家检控署不针对这本书采取应有的行动,那么她就要援引1959年《淫秽出版物法》法令的第三条款,对《乱言塔》的出版人和作者提起自诉。巧合的是棘手的“沼泽谋杀案”也正在审理当中,这更让《乱言塔》蒙上一层具“危险影响”的阴影,因此,这迫使皇家检控署不得不宣布对这本书提起公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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