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你看着我的眼睛,让我告诉你:我是嘴唇没有被你亲吻过的那个人,我是身体没有为你展示过的那个人。所以,对你来说,当你看着我的时候,看着一个对你来说很陌生却又很熟悉的,或者不陌生却也不熟悉的人,那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还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看你现在还是离开吧,我还有事要做。”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到底是相同还是不同的吗?看看我们两兄弟拥有的是不是相同的面目、相同的声音、相同的亲吻?要不要我现在吻你?那么你就能体会我们的吻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
弗雷德丽卡原本坐在那里,边看学生的读书报告,边用一个粉边黑底的马克杯喝刚泡好的雀巢咖啡。那个马克杯是她在剑桥读书时用的,不知道怎么被保存至今,被她从弗莱亚格斯的家中拿到了伦敦。“让人厌恶的是相同,并非不同。”约翰·奥托卡尔是沉稳的、温柔的,像一只慵懒的大猫,而眼前这一位,手指在膝盖上紧张地发抖,其实是手指和膝盖一起抖动;他的头部也不由自主地轻晃,像是脑中有一段嘶鸣的弦音在操控着他。不过,他的微笑是约翰的微笑,他的眼神是约翰的眼神,他的手指是约翰的手指,他们连声音都是一样的,清晰度和温暖度,那就是约翰的。
弗雷德丽卡说:“不必了,我不想知道。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离开这里,我会把对约翰的情绪和约翰一起整理好、管理好,如果他认为有必要的话。”
“如果你吻我,他不会介意,他反而会期待你吻我。我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一面路标的前后两面,他也心知肚明,亲爱的蹙眉的弗雷德丽卡,仅有他的吻是不够的,只有亲吻了我们两个人,这段感情体验才是完整的,对你而言如此,对他而言亦如此,这他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别生我的气,吻我吧!他知道我在这里,他现在肯定知道我来到了你这里,他期待这一切的发生,我们两个人一直都知道。你接受了我们中的一个,也要接受另一个,既然他知道我来了,那么你就算拒绝了我们中的一个,也会拒绝另一个。或者拒绝反而是一件好事,我们两个人对你来说,可能无法承受。”
“你对我来说,可能是无法承受的。”弗雷德丽卡说,“你很令人无法承受。但我会跟约翰讨论。”
他一跃而起,厉声说:“我只要一走,你便会遗憾不已,因为你会极度渴望了解我的人格,你会渴求我的!”
“我倒是想碰碰我的运气。”
“没有运气给你碰!你如此冰冷!如此狡诈!就凭你那副眉头紧蹙的样子,你可不会拴住他的心!你会把他闷到裤子都掉下来!”
“我真的需要你此刻马上离开。”
他离开了。
他再次来找弗雷德丽卡。一开始,仿佛上次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站在哈梅林广场42号门阶上的那个人衣装素淡,他穿着一套西装,外套是无领的。这种西装外套的流行风潮是被披头士乐队带起来的,外套的颜色是沉静的午夜蓝,外套里面搭了一件白色的马球衫。目光投向他的那一刻,弗雷德丽卡体验到一股性欢愉的来袭,她定神之后,费了一点脑力观察,才敢确认那应该是保罗。
“不好意思来麻烦你,”他表现得彬彬有礼,“抱歉得叨扰你一下,如果你能挤出一点时间的话,我很想从你这里得到一点专业意见。”
“请进吧。”弗雷德丽卡说。
可是一进到弗雷德丽卡的房间,保罗·奥托卡尔又开始了他的逡巡。他边游走边滔滔不绝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所属的那个团体,哦,不是‘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你对那个团体不感兴趣,你对音乐也不感兴趣,不过我所属的另一个团体是一个颇有灵性的小组,我们要举办一个‘诗歌周末’。约翰肯定告诉过你,我们兄弟俩,他和我,都是阅读功能缺失的动物。我们都有语言文字上的障碍,所以我不知道为了这个‘诗歌周末’,我应该从什么读起。对了,我们那个小组应该会定名为‘灵虎’,好像有个叫里士满·布莱的人会来给我们做个演讲,讲题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预见性’,我完全弄不明白这个讲题的意思——但我学习速度很快,你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从《悲剧的诞生》中学到了很多知识,《悲剧的诞生》我是从约翰那里读到的,我取走了他的书。他知道,他能感觉到那本《悲剧的诞生》从他书桌上飞起来,飞进了我的背包里,我们俩就是这样的,我们对于彼此有一种可视化的动态感知。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来找你,目的是想让你帮我拟一份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必读书目名单。这么一来,我就能让我们的导师埃尔维特·甘德惊喜一下——我喜欢为埃尔维特制造惊喜——‘诗歌周末’上还会请一位诗人来参与,他的名字叫菲恩莱特,这应该是姓氏或者笔名;还有一个艺名为‘西洛’的表演者,他其实是‘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乐团里的鼓手……要一份书单,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如果不麻烦的话,就请你帮我列一个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购书单,或从必读到补充阅读的书单。你所推荐的书一定能开化我混沌的心智。”
“好吧,我可以帮你列几本书。”弗雷德丽卡说。
“我真是读不懂《阿尔比恩的女儿们的幻象》,我在想要不要以吟唱的方式来理解它,就像祷文的词一样,然后配上铃声、鼓声和比较单薄的号声,作为配乐。”
弗雷德丽卡坐在那里写着。她写下《忽必烈汗》《古舟子咏》《不朽颂》《许珀里翁的陨落》。正当弗雷德丽卡写着,保罗·奥托卡尔说了一句:“我希望我上次没有给你造成困扰。我那时候精神异常亢奋,若有冒犯,请你原谅。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保有那种低调的友情。”
“你还想要一份文学评论书目,或者只要浪漫主义诗作名篇就够了?”
“怎么样都行,全看你的意思。”
弗雷德丽卡继续写了下去。她很想问一句:约翰·奥托卡尔也会参加你们的“诗歌周末”吗?但问不出口。
“你写书单的时候,我来泡杯咖啡吧。”保罗·奥托卡尔说。他找到了她的茶壶、她的即溶咖啡、她的牛奶——他像是不费心神,早就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里似的。他还找到了利奥的饼干,饼干上面用糖霜画出笑脸,饼干的颜色挺丰富,有樱桃色的、柠檬色的、咖啡色的,还有涂了纯黑巧克力的饼干。他把咖啡和饼干放在托盘里,那显然也是利奥的托盘,因为托盘上画着彼得兔和本杰明兔。弗雷德丽卡的书目和诗篇名单还没写完,她继续写着:托马斯·德·昆西《瘾君子的自白》。弗雷德丽卡接过保罗·奥托卡尔递来的茶点,那是她喜欢吃的笑脸饼干,也是她常用的兔子托盘,这个闯入者细心又温柔的举动,让她泫然欲泣。
几天后,约翰·奥托卡尔给她打来了电话。从他的口气中,听得出他有点过劳。五分钟的电话交谈里,他没讲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除了一句:“我可以去找你吗?”
弗雷德丽卡问:“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行吗?”约翰·奥托卡尔说。
“利奥这个周末去他父亲那里。”
“那我就这个周末去找你吧。”约翰·奥托卡尔说。
弗雷德丽卡憋在心里没说的是:“但这个周末在四便士村有一场诗歌活动,不是吗?”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她觉得自己有点小聪明,也很有自控力。她洗了头发,换了一张干净的床单,买好了晚餐——是不会扫兴又不破费的晚餐,烟熏鳟鱼沙拉,和一个柠檬馅饼儿。约翰到来的时候,穿的是他上班时穿的衬衫,上面点缀着绿色的菊花花纹;外罩一件无领的茶青色粗呢西装外套,滚边是深蓝色的。尽管有这些鲜明颜色的衬托,在弗雷德丽卡眼中,他整个人形貌上是褪色的,在另一个人明亮、尖锐、清晰、极端的外形对比下,眼前这个人骤然失色了。弗雷德丽卡试图从他的脸上寻找“他”与“他”的不同。他坐在那里,坐在餐桌的另一侧,像石化了似的,又像是筑起了防御心,总之,就岿然不动地经受着她的检视,让弗雷德丽卡以为他也正期待被她的眼神扫描一遍。他东拉西扯地讲了一堆最近工作上的事情:托尼·本的北海原油政策对航运业的影响,还有公司突然出现的收支差额问题……他环顾了一下弗雷德丽卡的地下室房间,说:“还是来到这里好。”
“我还以为你会去那个‘诗歌周末’活动。”弗雷德丽卡终于假装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啊……”餐桌上的约翰·奥托卡尔嘴里只发出这样一个声音。他放下刀叉,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直视着窗外阴暗的楼梯井。
“弗雷德丽卡,我觉得如果我直接穿上我的外套,径直走出你的房间,永不再回来,可能会给我们俩节省很多痛苦和纠结。不然的话,后果对你我来说太残忍了。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吧,或者我先问你——对你,他说了什么?他做了什么?对他,你说了什么?你做了什么?或者我什么也不问你,我们就共处一室,保持安静,只让你和我在心里面去想象……想象你和我的生活,你和我的感情,但他始终会变成一个你和我之间的恶魔,一头巨大的恶魔。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现在看着的不是我——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是我和他两个人,你对比,你好奇,你猜疑。你的回忆全都混淆了——那个微笑究竟来自哪个人?对诗歌有兴趣的是哪个人?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可能我和他都曾有一样的微笑,都对诗歌有过或有着兴趣。把我们两兄弟强行割裂,是一种暴行,弗雷德丽卡,那是一个不自然的举动,你不会想那么做的。我,要么,就占有你的全部,要么,就彻底失去你。”
“那么你说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拥有属于我的东西、我拥有的东西。”
“是以你的身份,还是以他自己的身份?”
“这是一个好问题,但我可以回答。他想让我和他同时拥有同样的东西,他想要表现得更好——他想让我和他同时与你恋爱、做爱,他想成为表现得更好的那个人。”
“然后,这一切我都无可置喙?我只能任凭操控?”
“嗯,一部分是这样,另一部分又不是这样。我以为我能摆脱他、远离他——但我明白了,我不能——我做不到,是有原因的——非常确凿的原因——同时,我又很想要我自己的人生。”
“他不能找到一个他自己的姑娘吗?”
“他只想要我的,不管是谁。可是,我不想那样——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一个不同。”
弗雷德丽卡说:“你不能让他总占上风,那对你和他都是不对的。”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想要的是你。而我不想要看你和他争斗,或者看你成为被争斗的对象——或者看你和这一切产生任何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做自己,就像我当初看到的你那样——瘦削却倔强,还有一丝神经质,站在那里讲解‘连续散文的写作形式’,你的眼睛是亮的,你的头脑里追随着一种专心致志的兴奋感,你的每句话都随着那种兴奋感的流动而连缀不断——我当时在讲台下面想:多希望能让她看我一眼,就在那样激昂奔放的思想状态中,用那种聚精会神的高度关注,想一下我吧。”
“我在看你,我在想你。”
“你看过我,你想过我,对吗?”
“对,此时此刻。”
她站在他身后,双手环抱着他,感觉到他在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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