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丽卡从鲁珀特·帕罗特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她去位于接骨木花宅邸2号的出版社时,带了一大叠报纸,还有一个篮子,以便带走更多书。帕罗特坐在书桌后面,说:“你看看,还不都是因为你给我带来的这块烫手山芋!”他边说边把皇家检控署的公函递给她看。“他们还扣押了所有的库存书,”他圆润的双颊越发泛出粉红色,他的眼睛也亮锃锃的,“我们得打这场仗!”他说,“我们得战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经历什么痛苦。这是一个原则问题,是一个信念自由的问题,是一个言论自由的问题。如果他们那样的人在这场战争中获胜,那么我们将退回到一个焚书的黑暗社会中,在那个社会里,焚书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焚人了!”
他满头鬈发,全是密实的小卷,穿了一件芥末黄的背心,搭配上一条格子呢领带——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为捍卫言论自由而牺牲的烈士。弗雷德丽卡问:“我们该怎么做?”
“面对地方法官以前,我们先要慎选出陪审员;我们要组成一个由专家组成的证人团队,让控方由始至终都无法攻击文学作品,彻底驳倒怀特豪斯太太、克罗斯博士和支持审查制度的那一伙人。建立一个防御基金会,把其他出版社、出版商、出版人联合、团结起来。还有,就是调查取证。”
“裘德对此有什么看法?”
“坦白说,我情愿裘德不要参与这起讼案。他是我们中最弱的一环,他的出现,会给陪审员们留下可怕的印象。除了他的外表,他总改不了能制造反效果的轻浮举止。我得指望你,弗雷德丽卡,我得靠你把他管理好,让他不至于又惹是生非,让他头脑清晰地看待事情。我们要开一个有效果的准备会议。我想到的辩护律师是奥古斯丁·韦戈尔。我们得跟诉状律师好好谈一谈。我们得寻求每一个有希望的突破口,我们要杜绝任何失败的可能性,我们承担不起失败!”
他直视着弗雷德丽卡,不由自主绷紧了嘴唇:“我们需要寻求能得到的所有帮助。”
“我会尽我所能。”弗雷德丽卡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能扮演什么角色。
“只要你鼓足全部勇气,我们绝不会失败!”鲁珀特·帕罗特问弗雷德丽卡,“还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是麦克白夫人吧?如果我没说错的话。”
“啊!”鲁珀特·帕罗特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大笑起来,笑得很温暖,又有一丝悔意。“不是特别好的一个引用,我以后得留心点,以后可不能犯这样的错,尤其是面对庭上的诘问,我可不能说错话。”
“不过,麦克白夫人严格意义上没有失败。”
“从长远来看,她却是失败了的。她手中留下污点,也死于梦魇。我不一样,我打算赢得这场官司,在自己的睡床上安然离世。”
1966年的上半年,弗雷德丽卡也得面对自己的问题。关于她的离婚诉请,她好像永远也等不到听证会的到来,她被受聘于奈杰尔的律师所发来的一连串信件压得透不过气,那些信件的内容都是在说利奥的教育。最近一封是这样写的:“如果利奥能如预期一样到斯韦恩伯恩学校或其他公立小学就读,根据目前大致上的学年计划,他已经开始学习拉丁语和法语了,这些外语都是为了能使他通过公学入学会考而进入公立中学所必学的。我的当事人奈杰尔·瑞佛先生已经获知,在您为令郎所选择的威廉·布莱克小学中,没有此类准备课程的提供。我的当事人希望您知道,只要能让令郎入读一个双方都可认同的赫里福德郡当地小学,我的当事人将欣然支付全部学费,他希望您能够尽快针对他的提议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以便迅速做出后续安排。”弗雷德丽卡将信中的几个字剪下来,组成了一句,贴到了自己满是“贴合”的摘录簿上——“法语准备拉丁语小学全部疑惑机会语言”,然后兴致昂扬地写了一封回信,当然,得先由自己的律师阿诺德·贝格比改写成一封有法律“口吻”的正式信函,再递交给奈杰尔的律师。
“烦请您转告您的当事人,基于我的了解,您的当事人,也就是我儿子的父亲,他自己从未在任何考试中及格,不会说任何外语,也没有阅读习惯,而我本人则在中学高级水平考试中,四门外语皆得到优异成绩,并且从剑桥获得了英文系一等荣誉学位,另外,我目前和一位教育部负责人合住。基于以上种种理由,我认为针对我儿子的教育问题,我从根本上是相当关注的,并握有话语权。也请转告您的当事人,我的父亲退休前,是一位备受尊重和爱戴的杰出校长,我认为没有人比他更关心教育和文明议题,相较之下,我认为您的当事人、我的丈夫,在教育和文明议题上,都充分显示出他的欠缺。谢谢。”
在哈梅林广场的家中,她带着愤慨,向艾伦·梅尔维尔和托尼·沃森讲述她丈夫的“教育理念”。艾伦和托尼都是她在剑桥时的同学,前者是个真的变色龙,后者是个假的变色龙。艾伦,这位真变色龙,他高雅的举止完全掩盖了他为走出格拉斯哥工人阶级家庭所经历的惨烈和艰难挣扎,更不用说这一路上所必须面对的重重竞争,他对教育对人类的提升作用显然别有感触。艾伦好奇弗雷德丽卡为什么会反对利奥进入公立学校,艾伦说:“搞不好利奥会在乡下的公立学校过得很开心,毕竟学校里有特定的教育标准和有教养的男同学们。”托尼,这位假变色龙,其实也善于“仿冒”,他是一个社会主义学者的儿子,出生于富庶之家,读过预科学校,也读过公立学校,但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的小伙子,喜欢穿羊毛衬衫和工人穿的山蓝色的防雨厚夹克,可是他实际上是饱学的。托尼就非常赞成利奥待在现在的小学。“如果他在学校操场上被欺负了,你一眼就能看到;如果他不认真学习,你也一下就能发现。艾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三十个男孩子共用一个更衣室,晚上又一齐在床上想妈妈想得呼天抢地,那根本就是个鳄鱼池,孩子们难免彼此间拳脚相向、恶形恶状,那样的学校俨然是一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世界。而且你也不知道晚上究竟是怎样的变态把你的孩子哄上床,我就知道。”
“但你就这样撑过来了,不是吗?”艾伦说。
“你也是啊,从所有的荒地争霸和操场殴斗中,你幸存下来了。”
“也有的人无法幸存。”
“没错。”托尼正在追踪报道“沼泽谋杀案”在切斯特的审判,目前住在切斯特一间小旅馆中。于是,关于利奥就学选择的讨论有了一个新的探讨方向,那就是儿童的安全问题——儿童怎样免受成人侵害,因为莱斯莉·安·唐尼和约翰·基尔布赖德的悲惨命运震惊了全英国。他们原本普通、祥和、孩子气,而今已经不复鲜活的脸庞,每天都出现在柔软的灰色的新闻出版物上。托尼在法庭上听过杀人凶手录制的莱斯莉·安·唐尼生前求饶的录音带。莱斯莉央求着被释放,说想回家找妈妈,说害怕,但换来的却是凶手叫她住嘴和乖乖别动的威吓。而在行凶现场的录音结束后,原来的录音带上没被抹去的圣歌童声合唱紧接着播放起来。托尼义愤难平:“这种‘逆转’,真是凶手这场‘傻瓜秀’中最疯狂的笑话!”艾伦说:“别再说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我也不想!”托尼说,“我不想回到切斯特的法庭上。我不想继续当记者。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情了。”弗雷德丽卡心扑扑地跳,胸中开始作呕,她不能把利奥和儿童成为牺牲者的谋杀案联想在一起,她苦恼地说不出话来。失去利奥的担忧、惧怕和恐慌席卷了她,她无法自抑地哭了出来。艾伦和托尼两人关怀地将手搭在她两个肩上,窗外的街上,传来车的引擎声,托尼拉下了百叶窗。
弗雷德丽卡还接待了保罗·奥托卡尔几次来访。他的双胞胎兄弟约翰·奥托卡尔则来得越来越少,也再没给弗雷德丽卡打过电话。所以当弗雷德丽卡从地下室的玻璃窗上看到一头凌乱金发下的那张脸,或者当她购物回家后在门口看见一个披黑色聚氯乙烯防水雨衣的身影,她才学会假设——这是保罗·奥托卡尔吧,因为他跟约翰不一样,约翰白天有固定工作,不会随意出现。尽管这样,她还是觉得挺难辨认的。他们两兄弟都耸肩弓身,他们两兄弟的站姿和站法也一样,他们两兄弟严肃拘谨的、带试探性的、迷人的微笑都是一样的。
“我就是顺道来看一下你,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目前闲着没事做。”
“不,我不介意。但我手边有不少工作得做,我有文章要改,还有一些稿要写。你先喝杯咖啡吧。”
“好的,谢谢。”
他没有安静不动,他蹑手蹑脚地在她的房间里徘徊。把书从她的书架上拿下来后,又不按照原来的顺序摆放回去。他把镇纸放在手中把玩,看镇纸能不能在手指上保持平衡,或者佯装镇纸险些从他手中跌落,然后又笑嘻嘻地把镇纸重新放好。他一脸天真地和弗雷德丽卡说:“你的电唱机呢?你的唱片呢?我们来点儿音乐吧。”
“我没有电唱机。我是个音盲,我喜欢安静,如果播放着音乐,我就没办法思考。”
“那你在摇摆时髦的伦敦怎么活得下去?而且,你还得略懂一点音乐,才能弄懂我的双胞胎兄弟。我们俩的生活中离了音乐不行,我们以前是在一个乐团里一起演奏的,他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我们还在奥尔德玛斯顿村的反核游行中表演过呢。他吹号,我吹单簧管,我们配合得很好。我正在组一个新的乐团,我想让他加入乐手阵容。要知道我们俩缺一不可,缺了谁都不能完成一场优秀的合奏,因为我们都有关于对方的预感——我们演出时,能知道彼此的想法。对了,我的新乐团有个特别可爱的名字。”
“是吗?”
“我那个新乐团的名字叫‘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很妙吧?你觉得呢?”
他又继续在弗雷德丽卡房间中巡行。
“你应该来看我们的演出啊!我们双胞胎合奏时,默契到不得了!分开的时候就不行了。我一度很沮丧——就是约翰去上你的文学课的时候,他报名参加了你那么多堂课,但对我只字不提,我真的很沮丧,但我最后还是理解了、接受了。我们俩都有感觉,你知道,有的时候,我们俩想各不相谋;有的时候,我们俩想合而为一;但有的时候,我们的感觉是不同步的。我读了你文学课上讲到的每一本书,我在……我在静养的时候读的。《浮士德博士》《威尼斯之死》《城堡》《白痴》《悲剧的诞生》,我都读过了。所以我才得出你会对音乐感兴趣的结论。”
“但我的乐感早就弃我而去。”
“改天,我演奏给你听,我们两兄弟一起合奏给你听。在这个时代,有谁不是通过音乐来认识世界?书籍就像是窗上的刮痕,是外化的,而深入内在,你会发现你的灵魂会在音乐中舒展。音乐比书籍垒起的金字塔可要高明多了。”
“你能不能坐下来?你这么晃来晃去让我心烦意乱。”
“我自己也很心烦意乱。毕竟,我闯入了你的生活,我表现得失礼,我可能在做一些约翰不喜欢我做的事情,请原谅我。”
“请坐。”
“如果有音乐的话,我就可以冷静下来,认真聆听。”
“但我没有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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