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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亲爱的约翰:


在经过慎重考虑后,我提笔给你写这一封信。在我们心理医生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公约——有一件事是要避免的。我们把那件事视为“底线”的操作,甚至在某些情形中,它也近乎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在约定俗成中,我们认为做那件事是有伤害性的,那就是——未征得“病患”的允许,接近“病患”的亲属、恋人、同僚。即使征得了“病患”的允许,对“病患”的伤害性也不会降低多少。因为传统的心理治疗或精神治疗建构在两人关系上,提供心理分析的人和接受心理分析的人要考虑到,其他的种种关系都要在这种基本的两人关系框架中,被囊括、整合、解决。


像你所知道的那样——当然,我想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正在“治疗”你的双胞胎兄弟,因为他被诊断患有“狂躁抑郁性精神障碍”。我相信你也明白,我对这样的新型疾病的病患抱有相当大的同情,但我在“病患”身上看到了相当大的起色。我想要在这里分享的是一些令人振奋的新想法——或思维模式,或假设。这些都在建议我们在看待心智的不寻常表征时,不要将它们视为一些对具体规范的脱离或偏移(毕竟,什么是“正常”?谁规定了我们要什么标准、规范呢?),而是要把它看成是新的探索方法,用这种新的探索方法来探索神智,探索痛苦,探索处于被损害或有损害环境中的一个灵魂的种种历练。换句话说,你的兄弟在我眼中并不是一个亟须获得“治疗”的“病人”,但是毫无疑问,他拥有一颗焦躁多虑的心,他正在经历、正在穿越一场精神上的猛烈风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风暴来时,那一道道刺眼的闪电,在从天而降的惊涛骇浪之上,剧烈颤抖,发动着攻击!”面对潮鸣电掣,火海巨浪,他要么会能量大增,要么被彻底击溃。


对我来讲,我感到“高兴”。“高兴”是一个没什么价值的词语,我原本想说——或我应该说:我感到“喜悦”。能遇到保罗,是令我多么喜悦的一件事。保罗现在喜欢被叫作“扎格”,他毕竟新组了一个叫作“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的乐队,这是他在“灵虎会”的集会里使用的名字。“灵虎会”的“集会 ”已经不能用那种老旧贵格会信徒的观点来看待了,“灵虎会”的集会目的之一是将力量——甚至是蛮力重新注入成员们身上。贵格会的集会,经过几个世纪的风雨冲刷,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些等候上帝投下内心之光的五旬节静坐会了。贵格会教徒们已经不再“颤抖了”,信徒们不再以口舌对话,内心之光逐渐暗淡。就像诗人克里斯托弗·列文森诗中所说的那样:“灵性之虎已被驯服。”他诗里面提及的“灵性之虎”就是我们这个小组“灵虎会”得名的由来。我们这个小组的创立目标是明确而良善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扭转我们灵性丧失的颓势,自发地制造出力量、热量和光亮,让每个人都能与失而复得的灵性成为一体,至少为我们当中那些迷失方向、怅然流浪、身心俱伤的人带来正向激励。我相信“扎格”(保罗)选择加入,成为一头“老虎”,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是应该被支持的。这个小组——这个集会,由一群有智慧、有意志的人共组而成,它的成立是远远凌驾于满足成员个人的庸常所需的。


你可能已经开始疑惑:“那么,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者,你并不疑惑,你会鄙薄我这文过饰非的假设问题。我相信你多少了解一部分情况,但事情的原委及全貌你可能不清楚——这就是我写信向你告知的要事。我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用我粗陋的文笔,向你详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与你的关联。


我最近喜见“扎格”常常在“灵虎会”的集会上,一改急躁,沐浴在安静祥和的光芒中。而在“灵虎会”的两个小活动场合上,我有幸与你简短碰面。不知你是否知道,你的出现,让“扎格”感到放松和冷静,你所带来的那份宁谧,不仅滋润了“扎格”,也让集会的其他成员获益。我一厢情愿地相信:深层次的默思静修,也给你带来了好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但是,最近办的几次集会上,都没有见到你的到来,你也未曾回复我之前寄给你的几封信。“扎格”说相信你已经“放弃了他”,也“放弃了‘灵虎会’”。


我在“扎格”的心志寻回和灵性求索的汪洋之旅中,陪伴了他足够长的时间,如果他一早已是船上的乘客,那么我至今都还是他的客舱乘务员,所以他诚实地对我说他觉得是你有意在你们兄弟两人之间制造出距离。我希望这是你做的一个明智决定,一个值得尊重的决定,一个不会叫人懊悔的决定。不过,有三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你透露过,在一番深思之后,我选择此刻向你诉说。


1. 你的回避直接让“扎格”的康复之路受挫,或者说进一步置他于险境——他感到失去了亲人,他出现了许多负面的感受,这些负面感受都作用于他身上,出现了类似于自残自虐的行为。当他无法与你得见的时候,你在他的头脑中成为幻象一般的存在或能量发射物——这极具威慑力,也是“扎格”对抗的对象。但他也了解到:你作为一个个体,是一个复杂的、独立的人,具有切实的需求和追求的真实的人生,这些事实他都能接受。


在“扎格”看来,与你在“灵虎会”所营造的健康的、受控的情感境界或精神场域中保持稳定的联系,是保全他残存的“现实性”的必要手段。他所需要的那份“真实性”,与一般常识中的“常规”或“常态”相提并论时,是否代表同样的意义?答案其实昭然若揭,但不管我如何对“真实性”的概念进行拆解,我都坚信,这份“真实性”对一些人来说,是存在的。我们所知的,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不管这个真实的世界多么无穷无限,都无法让人回避或否认那个不真实的世界。我必须指出,“扎克”目前就受困于后者,那个不真实的世界,而且要他回返真实世界,是特别困难的。


2. 约翰,请恕我直言,你的回避,也让你身陷险境,因为你和“扎克”是相连的——你是他的一部分。你与他的分离,应该是一种微妙的化解、分解,而不该是粗暴的、残忍的强行隔离。在你内心深处,你也很清楚,你对“日常”的依恋,事实上是一种“非真实性”,其危险程度,与“扎格”单枪匹马前往极光之地的糟糕旅程是不相上下的。如果我的话让你心海某处边际的情绪有了一丝颤颤的共振,让你藏匿于心神底部的焦虑感传来一点微弱的呼应,都请你继续挖掘我话中的意涵,来找我吧,和我说说你的感受。你可以重回“灵虎会”的怀抱中,把你的问题摊放在这一片由关怀眼神和未知感动所投射出的纯净光明中。


3. 世界在你我眼前改变,我们的意识也在改变。我们可以顺利进入一个不再互相戕害的状态中。你最初会被吸引来参加“灵虎会”的活动,也不只是为了装卸你双胞胎兄弟的正面或负面情绪那么简单,一些奥妙的因素,你自己当时也难以解释吧。时至今日,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表露情绪,不会再像以往被贴上丧心病狂的标签,而是一种清醒自知、坦诚面对。


另,这封信若在你读来是一纸空言,那么,尽管烧掉这封信,忘记你曾经收过、拆过、读过,即可。


顺颂时祺


你真诚的 


埃尔维特·甘德


约翰·奥托卡尔一言不发地把这封信展示给弗雷德丽卡看。他午休时约弗雷德丽卡见面,坐在咖啡馆里,什么也没说,就把这封信拿出来,让坐在桌子对面的弗雷德丽卡读。他穿着上班得穿的西装,一件蓝白条纹的衬衫,系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着一个小圆点形的翡翠领带夹。弗雷德丽卡反感他把自命不凡和日坐愁城两种性情混合在一起挂在脸上的样子。当然,更叫她反感的是信的内容。


“而这个埃尔维特·甘德的毛病,是多言癖。”弗雷德丽卡没好气地说,“他信里面好多句子空洞得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不是没有意义,有些段落中,他使用的是宗教语言。”约翰·奥托卡尔说,“所以读来会有一种既丰富又空虚的感觉。我也尤其反感这种行文,贵格会教徒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写东西。”


“但他不应该是个心理医生吗?”


“我们的宗教在职业上没有限制或排他性。一个人可以既有宗教职务,又有一般职业。”


两个人为语言和职业起了口角,其实是为了避免讨论这封信。


“你怎么看待这封信?”约翰·奥托卡尔打破了僵持。


“这跟我又没什么关系吧?”弗雷德丽卡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是你的信,是你的双胞胎兄弟,是你的贵格会和‘灵虎会’,是你的心理医生。”


“好吧。”


他愀然不乐地盯着桌布看了一会儿,接着叠好、收起了那封信,好像要离开的样子。


“原谅我,我听起来太刻薄,我也不想这样。那封信吓着我了,还有,你看起来像要被卷入一些事情里,要被吸收进什么团体里。”


“我没说那些事会发生。重点是,自从——自从我们……我就再也没去‘灵虎会’了。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去,我想给我们两人建立的关系——和拥有的感情——一个机会。”


“如果你觉得我自以为有任何权力,或任何立场,阻止你成为‘灵虎会’的一员,请你务必三思。我没有权力,更没有意图——我也不愿从你那里获得这样的权力。”


“我知道。”


“所以,不要一脸愁苦,不要唯唯诺诺。”弗雷德丽卡突然想哭出来,“我想要的是,一个自由自在、不拘形迹的你。”约翰·奥托卡尔轻柔地说:“埃尔维特·甘德也有一定道理,他不把保罗当病人对待,因为他不喜欢‘病人’这个词。但不管有没有人说保罗是病人,保罗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这样的。保罗没有办法掌控一种平凡的正常的人生,这我知道。我也知道,我一定能够帮助保罗。埃尔维特·甘德在这一点上也是对的。”


“那么,你就必须帮助保罗。”


“如果我付出的代价是我自己的人生,如果我也变得咆哮嗥叫……”


弗雷德丽卡几乎快要脱口而出——“我们来一起面对,来渡过这个难关!不要忧愁!”这些台词早就写进了她的剧本中——本来就是要在这样的剧情中说出来的,可惜,她并不想说。原因是她不知道就算没有了保罗/“扎格”、埃尔维特·甘德、“灵虎会”,她和约翰·奥托卡尔会走到哪一步,或者会止于哪一步。


“我不想因为这些事让你觉得无聊。”约翰·奥托卡尔说,尽管弗雷德丽卡没说什么,他却准确地回应了这一阵极为尴尬的沉默。


弗雷德丽卡突然逆忧为喜,笑了出来。


“不知道会有哪个人觉得这一切无聊?”她笑说,“不是无聊,而是吓人。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我是不会去‘灵虎会’的,我想要平静和安宁,是一种正常的平静和安宁。那些人让我觉得太容易自我沉醉,太想要自我满足。不去是不去,但我至少会给埃尔维特·甘德写一封回信,对他解释一下我的想法,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不认为去‘灵虎会’是个好主意。但我十分不想写这封信,我厌恶写作,我厌恶理清事情的条理、轻重、顺序,那全是谎言,那全是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