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从她身后走来,把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这真的是糟透了,你还好吗?”是奈杰尔!她先退缩了一下,然后才敢转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她发现,他竟然也身陷那张万语千言织成的文字之网,那张网覆盖住床上的肉体,覆盖住带血的斧头,覆盖住睡梦中的小男孩,覆盖住那些难以名状、无法形容、不可理解的东西。
“我在颤抖。”弗雷德丽卡说。
“你知道你完全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所有的费用我都会出。”
“谢谢你。”
“我们过一段时间再谈论圣诞节的安排。”
“好。”
“在爱的战争中,一切都是公平的,你说对吗?”
“不,不公平,不公平。有些事不公平。一旦说谎,就不公平。”
“我只想要我的儿子啊,弗雷德丽卡。”
“我也想要我的儿子啊!那也是我的儿子啊!”
“但我不觉得你想要儿子,你不是真的想要,不是从心底想要。这就是问题的根源,这就是我对抗你的原因。”
他居然说出了真相,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我们再说吧。”她吐出了几个字,声音低得可怜。
“好。如果儿子回到我身边,你什么时候想来看他都行,你也可以带他去度假去旅行,我们会好好安排一切,那个家不会把你排除在外。”
“但是他想跟我住在一起。”
“所以我们以后再讨论吧。”
他又轻拍了她的肩膀,她也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先是退缩,再转脸向他,看他的眼睛。
那天夜里,弗雷德丽卡做了一个梦。她站在一扇高高的门外,门的顶端是带刺的铁丝网。天色阴沉却炎热,似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她不够高,所以没有办法从钥匙孔向门那边窥望,那个钥匙孔虽然很大,却远在她头顶之上。她知道不会有任何人来,她四处张望,想找到一块高的地方,好站上去远眺。她找到了一架有轮子的移动式阶梯,她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就像所有做梦的人都知道梦中器具的用途一样,移动式阶梯是留给被判处绞刑又不能行走的犯人用的,这个阶梯会把将要被处决的他们推到绞刑吏跟前。梦中的弗雷德丽卡使劲把移动式阶梯推到大门前,那架移动式阶梯的轮子是木制的,推起来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她登上了阶梯,抓住了身前的阶梯把手。她终于能向钥匙孔里面看去了,那个钥匙孔像是一个很长的延伸开去的幽暗隧道。门的那边原来是一个花园,从很多方面看,那个花园都与亚历山大的诗剧《阿斯特赖亚》中的朗罗伊斯顿花园相似,而弗雷德丽卡曾在那部诗剧中扮演过年轻的童贞女王。门后的那座花园有着宽阔的草坪,摆着玩槌球游戏时用的金属圈,草坪上还有几株玫瑰树,再向远眺,草坪被深色密林围绕,树叶是灰黑色的,有着阴幽的美感,连树上结的金黄色果实都被裹上了一层煤灰,所以果实上的光像透过黑色烟尘一般,影影绰绰地闪着,不怎么抢眼。
草坪上一群野兽在缓步漫游,看起来像是一群很大的猫,实际上是狮子、老虎、黑豹,它们有的是金色眼睛,有的是绿色眼睛,有的尖牙上还沾着血,但都那么安静,那么闲散。她想要把它们全部放出来,但她知道,一旦把它们都放出来,那些野兽会将她生吞活剥。而且四下里看不到门的钥匙,她生出一个主意:可以从钥匙孔中钻进去,把自己扔到那群动物中去,不过,这也太离谱了。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着:“你很瘦弱,你很瘦弱。”她发现自己的确很瘦弱,她变成二维的了,是一个纸质女人,一个卡片女人。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插进门缝里,一寸一寸费力地穿隙而过,最后,她飞在花园上空,像一只风筝一样。在花园的尽头是一个像圣坛一样的建筑,是一座小小的石洞,洞里摆着一张石床,石床上是一头石狮,很幼小的一头狮子,周身间歇性地散发出光芒,一种很热很亮的光。弗雷德丽卡好不容易让自己降落在草坪上,然后她径直朝小狮子走去。其他所有的野兽都尾随着她。她穿着一条红纸和白纸折叠成的裙子,随着她的步履,裙子仿佛花瓣一样轻轻柔柔地从她身上凋零、飘落。她像极了诗剧中年轻的“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被她的继母凯瑟琳·帕尔举着剪刀恶狠狠地追赶着,还有那个爱开玩笑又十分轻佻的继父托马斯·西摩,他想要把伊丽莎白的衬裙剪碎。继父西摩因此以叛国罪受审,并丢了脑袋。“他可丢了脑袋啊!”弗雷德丽卡脑袋里则响起一阵莫名的声音,而草坪霎时变成了红色和白色的碎片,浮动在槌球金属圈之间。她的裙子再也不是一条完整的裙子了,就剩一张系在她腰间的纸带,纸带上悬挂着红色和白色丝带,根本掩不住她那长成一个红色三角形的阴毛地带。此时,与诗剧中的情节一样,弗雷德丽卡像红色法兰绒衬裙被剪碎的伊丽莎白那般,喊出了女乞丐才会喊的台词:“哎呀,这是什么乱糟糟的情形,这可不是我啊!”弗雷德丽卡的身后出现了一批对她紧追不放的角色——巨大的石头刻成的女人、红色的女人、白色的女人,都在大声疾呼:“砍掉她的头!”似乎只有到达石狮的位置,她才能得到安全。在她奔跑的时候,花园快速地生长着、延伸着,她被金属圈绊倒了,两只脚都流血了。一个红色的女人宣称这个被绊倒的女人是尤娜公主,因这个倒地的女人渴求狮子,而在场所有人立即戳穿这个弥天大谎,并纷纷指责这种谰言,人们说地上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尤娜公主,因为尤娜公主是个处女,处女哪需要什么狮子相伴。
弗雷德丽卡自辩说:“我是处女,处女可以拥有石狮。”“不,那才不对呢,处女们连石狮也不需要。”人们反驳道。圣坛上的小石狮这时候龇牙低吼起来,并极快地长出一身壮年雄狮才有的毛,那些毛根根直立,眼睛也变得血红!它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弗雷德丽卡心想:“我必须到它那里!”
“她才不是什么处女!”石刻的女人、红色的女人、白色的女人,统统驳斥弗雷德丽卡的辩解。到头来,这三种女人全都变成红色的了。只有弗雷德丽卡,全身煞白,打着冷战,凄寒的夜里,她在花园的草地上冻得瑟瑟发抖,无法用双手抱着自己取暖,因为她的双手护住下体,试图遮羞。包围着她的女人们的脸像复活节岛上石像的脸,不同的是,这些女人的脸用红色的石头雕刻成,是血精石,是红玛瑙。她们对弗雷德丽卡叫嚣着:“她做不了什么事,她是用纸做成的,她是张纸片,只是张纸片,她这么瘦,瘦成了一条线!”
“但纸片能包住石头!”弗雷德丽卡喊道。她飞向石床上那头窝着的生灵,用自己的身体包覆住了它。顷刻间,万物垂谢,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落英缤纷,纸片化成碎屑纷纷扬扬,那些原本笨重的石像也粉身碎骨。一切都倾覆了,陷落了,她被世界压垮了,小石狮则蜷在她身下,被她的身体保护着。
弗雷德丽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