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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朱赫来思索着,从嘴边取下短短的烟斗,小心地用指头拨弄隆起的烟灰。烟斗已经灭了。


屋子里有十几个人在吸烟,灰色的烟雾状如浮云,在天花板上的毛玻璃灯罩底下盘旋,在省委书记椅子上方缭绕。坐在桌子后边角落里的人们,看上去宛若笼罩在轻烟薄雾中。


托卡列夫老头胸口贴着桌子,坐在省委书记旁边。他气呼呼地揪着胡子,偶尔斜眼瞅一下秃顶的矮个子。后者尖着嗓门在继续东拉西扯地说着不着边际的空洞废话。


阿基姆看到这个老钳工斜视的目光,不由得回想起童年。那时候他们家有一只好斗的公鸡,叫“斜白眼”,每次进攻前,也是这样斜眼打量对方的。


省党委的会议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秃顶是铁路林业委员会的主席。


他用灵巧的手指翻着文件,振振有词地说:


“……正是由于诸如此类的客观原因,省委和铁路管理局的决议才没有落实的可能。我再说一遍,即使再过一个月,我们能提供的木柴也不会超过四百立方米。至于完成十八万立方米的任务,那简直是……”秃顶在挑选字眼,“乌托邦【4】。”说完,小嘴巴一闭,受了冤枉似的噘着双唇。


接着是久久的沉默。


朱赫来用指甲弹着烟斗,想把烟灰磕出来。老钳工托卡列夫浑厚的喉音打破了沉默。


“用不着磨嘴皮子。铁路林业委员会过去没有木柴,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是这样吧?”


秃顶耸耸肩膀。


“对不起,同志,木柴我们是准备好了,可惜没有马车往外运……”秃顶噎住了。他掏出方格手帕擦擦光秃秃的脑袋,擦完后,手怎么也找不到袋口,就焦躁地把手帕往皮包底下塞。


“您采取了什么措施运送木柴呢?原先领导这项工作的那些行家因参与阴谋活动被逮捕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了呀,”坐在角落里的杰涅科说。


秃顶朝他转过身来:


“我已经三次向铁路管理局打报告,说没有运输工具就不可能……”


托卡列夫打断了他的话:


“这我们早就听说了,”老钳工鄙夷地说,狠狠地瞪了秃顶一眼。“怎么,您以为我们是傻瓜?”


这一问,吓得秃顶背上一阵发麻。


“对反革命分子的活动,我可不能负责,”秃顶回答的声音已经低了下来。


“但是,他们在远离铁路的地方伐木,这事您可知道?”阿基姆问。


“听说过,不过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出现在别人管的地段,我不能在上级面前说三道四。”


“您手下有多少工作人员?”工会理事会主席问。


“两百个左右。”


“这些酒囊饭袋每人一年只砍一立方米!”托卡列夫气得使劲啐了一口。


“铁路林业委员会全体人员都领头等口粮,那是让城里的工人从嘴里省下来的。可你们在干什么?我们拨给工人的那两车皮面粉,你们弄到哪儿去了?”工会理事会主席继续追问。


人们纷纷向秃顶提出各种各样尖锐的问题,他却一味支吾搪塞,就跟对付紧逼的债主似的。


这家伙滑得像黄鳝,根本不正面回答问题,两只眼睛不住地东张西望,本能地感觉到危险逼近了。他又心虚,又紧张,此刻只有一个愿望——赶快离开这儿,家里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他那还不算老的妻子正在读着法国作家保罗·德·科克的小说,等他回去。


朱赫来一面注意听秃顶的回答,一面在笔记本上写着:“我认为此人应进一步审查。看来不是简单的工作能力低的问题。我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材料……不必再跟他扯下去,让他滚开,咱们好谈正事。”


省委书记看了递给他的纸条,向朱赫来点点头。


朱赫来站起来,走到外屋去打电话。他回来的时候,省委书记已经念到决议的结尾:


“鉴于铁路林业委员会领导人公然消极怠工,故撤销其职务。此事交侦查机关进一步审处。”


秃顶本来以为结果还要糟些。不错,指责他消极怠工,撤了职,怀疑他不可靠,但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博亚尔卡车站的事情,他用不着担心,那不是他管的地段。“呸,活见鬼,我还以为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了呢……”


他差不多完全放心了,一边往皮包里收拾文件,一边说:


“好吧,我是一个党外专家,你们有权不信任我,但是我问心无愧。要是工作没做好,那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有谁答理他。秃顶走出房间,匆匆下楼,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拉开临街的大门。


“公民,您贵姓?”一个穿军大衣的人问他。秃顶吓得心惊肉跳,结结巴巴地说:


“切尔……温斯基……”


外人出去以后,省委书记办公室里那十三个人全都紧紧地围到大桌子边。


“大家看……”朱赫来用手指按着摊开的地图说。“这是博亚尔卡站。离车站七俄里是伐木场,这儿堆积着二十一万立方米木柴。一支伐木大军在这儿干了八个月,付出巨大的劳动。结果呢,咱们被出卖了,铁路和城市还是得不到木柴。木柴要从六俄里以外的地方运到车站。这至少要用五千辆大车,整整运一个月,还得每天运两趟。最近的一个村庄远在十五俄里以外。而且,奥尔利克匪帮就在这个地区出没……这意味着什么,你们心中明白吗?……瞧,按原计划,伐木应该从这儿开始,然后向车站方向推进,谁知这帮坏蛋反而向森林深处推进。他们老谋深算,知道咱们无法把伐倒的木头运到铁路沿线。事实上咱们连一百辆大车也搞不到。他们就是这样整咱们……这跟搞暴动一样厉害。”


朱赫来紧握着的拳头沉重地落在涂了蜡的地图上。


恐怖在日益逼近,虽然朱赫来没有明说,但十三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冬天眼看就要到了,医院、学校、机关和几十万居民都将遭受严寒的侵害。车站上人头攒动,像一窝蚂蚁,火车却每星期只开一次。


每个人都在苦苦思索。


朱赫来松开了拳头。


“同志们,出路只有一条:在三个月内,从车站到伐木场修筑一条轻便铁路,全长七俄里。这样打算是为了在一个半月以后铁路能修到伐木场的边缘。这件事我已经琢磨了一个星期。要完成这项工程,”朱赫来嗓子发干,声音沙哑了,“需要三百五十名工人和两个工程师。普夏—沃基察有铁轨和七个火车头,是共青团员们在那儿的仓库里找到的。战前就有这样的打算,想从那儿铺一条轻便铁路到城里来。不过,工人在博亚尔卡没有地方住。那里只有一所破房子,是以前的林区小学。工人只能分批派去,两个星期轮换一次,时间再长会挺不住。阿基姆,咱们把共青团员调上去怎么样?”他没等回答,接着又说:“共青团要把能派的人都派去,第一批先派索洛缅卡区和一部分城区团组织的团员。任务异常艰巨,但是只要跟同志们讲清楚,这是为了拯救全城和铁路,他们一定会干好。”


铁路局长怀疑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


“这未必会有什么结果。在这么荒僻的地方铺七俄里长的铁路,现在又是秋季,多雨,而且很快就要上冻。”


朱赫来没有朝他回过头去,语气尖锐地说: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你本来应该多长个心眼儿,管好伐木工作。现在铁路支线一定要建成。总不能束手待毙。”[16]


最后几箱工具搬上了火车,乘务员各就各位了。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丽塔的皮夹克湿得发亮,雨珠跟小玻璃球似的往下滚。


丽塔来送行,她紧紧握住托卡列夫的手,低声说:


“祝你们成功。”


老人的两眼从灰白的眉毛底下慈祥地望着她。


“没错儿,他们存心给咱们找麻烦,”他嘟哝了一句,实际上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在说。“你们在这儿多留点神儿。要是谁使坏作梗,你们就给点压力。这帮废物办事总是拖拖拉拉的。哦,闺女,我该上车了。”


托卡列夫裹紧了短外衣。就在他临上车前,丽塔像是随口问道:


“柯察金怎么不跟你们一块儿去?没见他在小伙子们中间。”


“他昨天和技术员一块儿乘检道车为我们打前站去了。”


扎尔基和杜巴瓦沿着站台匆匆地朝这边走来,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安娜·博哈特。她很随便地披着短外套,纤细的手指夹着熄了火的香烟。


丽塔注视着渐渐走近的三个人,又向托卡列夫提了一个问题。


“柯察金在你那儿学习得怎么样?”


托卡列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学习?那小伙子不是你在辅导吗?他常跟我提到你,夸个没完。”


丽塔听着,有点不敢相信老人的话。


“托卡列夫同志,真是这样吗?他说他跟我学了之后,都要上你那儿补课的。”


老人哈哈大笑。


“上我那儿?……我根本没见他上门。”


汽笛响了。克拉维切克在车厢里喊:


“乌斯季诺维奇同志,你放我们的大伯上车吧。这样不行啊!没有他我们怎么办呢?”


这个捷克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见三个人走近,就不吭声了。他一看到安娜明亮而活泼的眼睛,发现她对杜巴瓦露出惜别的微笑,便感到一阵苦涩,急忙离开了车窗。


秋雨打着人们的脸。一团团深灰色的积雨云在低空缓缓移动。深秋,大片大片的林木都已经光秃了。老榆树郁郁不乐,满身的皱纹都藏在褐色的苔藓下面。无情的秋风剥去了它们的盛装。它们站在那里,光秃秃、病恹恹的。


小车站孤零零地隐在森林中间。一条新修的路基从车站的石砌货运站台伸向森林。路基两旁满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黏糊糊的泥巴在靴子底下吧唧吧唧地响着,令人讨厌。路基两旁的人们在使劲挖土。铁钎发出沉闷的叮当声;铁锹碰在石头上,铿然作响。


细密的雨点像是从筛子上洒下来似的。冰冷的雨水渗进了衣服。雨水也冲走了劳动成果。泥浆像稠粥一样从路基上往下流淌。


衣服湿透了,变得沉重冰冷,但是人们每天干到天完全黑了才收工。修筑的路基一天天向密林深处延伸。


离车站不远处,立着一座破败不堪的石头建筑物的空架子。那里面,凡是能卸下、拆掉、砸断的东西,早就被人弄走了。门窗成了大洞小洞,炉门成了黑窟窿。房顶的破洞里露着桁架和椽子。


只有四个宽大的房间的水泥地未遭劫难。每天夜里,四百个穿着沾满泥浆的湿衣服的人就躺在水泥地上睡觉。大家在门口拧衣服,拧出一股股脏水。面对恶劣的雨天和遍地的泥泞,他们粗野地咒骂着。水泥地面上薄薄地铺了一层干草,大家紧挨着睡,互相用体温取暖。衣服冒着气,但是从来没干过。雨水渗过遮挡窗洞的麻袋,滴落到地上。雨点像密集的榴霰弹,敲击着屋顶上残存的铁皮。风从破门的缝隙里往里灌。


破旧的板棚算是厨房。早晨,大家在这里喝茶吃东西,然后上工地。午饭是单调得要命的素扁豆汤和一磅半黑得像煤块的面包。


城里能供应的只有这些。


工程师瓦列里安·尼科季莫维奇·波托什金是个干瘦的高个子老头,脸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技术员瓦库连科身材矮壮,粗糙的脸上长着个肥厚的鼻子。他俩住在火车站站长家里。


托卡列夫住在车站肃反工作人员霍利亚瓦的小屋子里。霍利亚瓦长着两条短腿,好动得像水银。


筑路工程队以顽强的毅力经受着各种艰难困苦。


路基一天天向森林的深处延伸。


工程队里已经有九个人开了小差。过了几天,又跑了五个。


开工后第二个星期,筑路工地遭到第一次打击——这天晚上,火车没有从城里运面包来。


杜巴瓦叫醒托卡列夫,报告了这件事。


工程队党组织书记托卡列夫把两条毛茸茸的腿垂到地板上,狠狠地搔着胳肢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