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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保尔非常满意地感到,茨韦塔耶夫那骨节粗大的手已经放到他的手掌里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临近下班时间,区党委各个办公室都在渐渐静下来。但托卡列夫还没走。老人坐在圈椅里,全神贯注地在看一些新材料。这时候,有人敲门。


“进来!”托卡列夫说。


保尔走了进来,把两张填好的表格放到书记面前。


“这是什么?”


“老爷子,这是我要负起责任来的保证。我觉得是时候了。如果你赞同,请支持我。”


托卡列夫看看表格的名称,又望望年轻人。他默默地拿起钢笔,在保尔·安德烈耶维奇·柯察金的入党介绍人入党年份一栏里填上“1903”,又在旁边签上并不花哨的姓名。


“好了,孩子。我相信,你永远不会让我这个白发老头子丢脸的。”


屋子里又热又闷。大家都在想:快点儿到靠近火车站的索洛缅卡林荫道上去,在栗子树底下乘乘凉吧。


“保夫卡,别学了,我热得快要晕过去啦,”茨韦塔耶夫汗流浃背,央求保尔。卡秋莎和另外几个人也都附和他。保尔合上了书。小组学习结束了。


大家正起身要走,墙上那架老式的“埃里克松”电话机焦躁地响了。茨韦塔耶夫提高嗓门,竭力压过屋子里的谈话声,同对方通话。


茨韦塔耶夫挂上电话,转身对保尔说:


“车站上停着两节专车,是波兰领事馆外交人员的。他们的电灯坏了。列车一小时后开出,得把电灯修好。保尔,你带上工具箱,去一趟吧。这是紧急任务。”


车站的一号站台上,停着两节豪华的国际列车的车厢。那节沙龙车厢的窗户很宽大,里边灯火通明。另一节车厢却一片漆黑。


保尔走到豪华的车厢跟前,抓住扶手,正打算走进车厢。


从站房那边急步跑来一个人,扳住他的肩膀。


“公民,您到哪儿去?”


声音挺熟悉。保尔回头一看。皮夹克,大檐帽,鼻子细长,鼻梁高高,一种戒备的眼神。


阿尔秋欣这时候才认出保尔,搭在保尔肩头的手放下了,脸上严肃表情消失了,但是目光依然疑惑地盯着工具箱。


“你上哪儿?”


保尔简短地说明了情况。车厢后面又走出一个人,说:


“我这就把他们的列车员叫来。”


保尔·柯察金跟随列车员走进沙龙车厢,里面坐着几个人,身上穿的是非常考究的旅行服装。桌上铺着绣有玫瑰图案的绸桌布,桌旁坐着一个女人,背朝门口。柯察金进来的时候,她正和站在对面的一个高个子军官谈话。电工进来,谈话就停止了。


柯察金迅速地检查了从最后一盏电灯通走廊的线路,发现这段线路一切正常,便走出沙龙车厢,继续查找毛病。列车员尾随着,寸步不离。此人肥头大耳,脖子粗得像拳击师,制服上钉着许多独头鹰图案的铜质大纽扣。


“这儿都没有损坏,蓄电池也正常,咱们到隔壁车厢里去吧。估计毛病出在那儿。”


列车员转动一下钥匙,开了门,他们走到黑洞洞的走廊上。保尔用手电筒照着电线,一会儿就发现了短路的地方。几分钟后,第一盏灯亮了,淡幽幽的灯光照着走廊。


“这个包厢得打开,里面的灯泡烧坏了,要换掉,”保尔对跟着他的人说。


“那得请夫人来,钥匙在她那儿。”列车员不想让保尔独自留在这儿,就带着他一块儿去。


女人头一个走进包厢,保尔跟在她后面。列车员站在门口,身子堵住门。映入保尔眼帘的,是放在网架上的两个精致的皮箱、一件随意扔在沙发上的女式绸袍、摆在临窗小桌上的一瓶香水和一个小巧的翡翠色粉盒。女人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整理着亚麻色的头发,看电工干活。


“请夫人允许我走开一会儿,因为少校老爷要喝冰镇啤酒,”列车员费力地弯下他那牛脖子,鞠着躬,奴颜婢膝地说。


女人矫揉造作、唱歌般拉长声调说:


“去就是啦。”


他们操的是波兰语。


走廊里投进来一道狭长的灯光,落到女人的肩膀上。她身穿第一流的巴黎裁缝用最薄的里昂绸做的华丽的连衣裙,裸露着双肩和双臂。小巧的耳朵上缀着一颗圆润的钻石的耳环在微微晃动、闪闪发亮。她的脸在阴影里,保尔只看到她的肩膀和胳膊,仿佛是象牙雕刻出来的。保尔快捷地摆弄着螺丝刀,换好了车顶上的灯头插座,才一会儿,包厢里的灯就亮了。还需要检查另一盏灯,那盏灯在女人坐着的沙发上方。


“我得检查一下这盏灯,”保尔·柯察金走到她面前说。


“哎呀,我妨碍您干活了,”这个夫人操着地道的俄语说,随即轻灵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几乎是和保尔·柯察金肩并肩。这时候,可以完全看清她了。又细又尖的眉毛和傲慢地紧闭着的嘴唇是那样熟悉。毫无疑问,站在他面前的是涅莉·列辛斯卡娅。律师的女儿不可能不注意到他那惊异的目光。然而,虽然保尔认出了她,她却没有认出这个电工就是那个不安分的邻居。相隔四年,他已经长大了。


涅莉轻慢地皱皱双眉,作为对保尔惊愕表情的回答,然后走到包厢门口,站在那儿,不耐烦地用漆皮便鞋的尖头叩击地板。保尔动手检查第二盏电灯。他把灯泡拧下,对着亮光细看,同时出乎自己的意料,更出乎列辛斯卡娅的意料,用波兰语问:


“维克托也在这里吗?”


保尔问这话的时候,并未转过身来。他看不见涅莉的脸,但久久的沉默表明,涅莉困惑不安了。


“难道您认识他?”


“岂止认识,还很熟呢。我们两家曾经是邻居。”保尔朝她转过身来。


“您是保尔,您母亲是……”涅莉语塞了。


“厨娘。”保尔替她说完。


“您长得真快!记得您那时候是个野孩子。”


涅莉放肆地将保尔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您为什么对维克托感兴趣呢?据我所知,您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涅莉用女高音歌手般的嗓音说,希望这次不期而遇能给她解解闷。


螺丝刀迅速地把一颗小螺丝拧进壁板。


“维克托欠我一笔债还没还。您见到他,请转告一下,我还要讨回这笔债呢。”


“请告诉我,他欠您多少钱,我来替他还。”


保尔要讨还一笔什么“债”,她心里是明白的。彼得留拉匪兵抓保尔的全过程,她一清二楚,但是她想逗弄这个“下等人”,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保尔·柯察金不答理。


“请告诉我:我家的宅院是否被抢劫一空,房子是否倒塌了?凉亭和花坛大概也被弄得一塌糊涂了吧?”涅莉忧郁地问。


“宅院现在是我们的,而不是你们的,所以我们不打算毁坏它。”


涅莉尖刻地冷笑一声。


“哦,看样子您也受过训了!但是,不妨提醒一下,这儿是波兰代表团的专列,在这个包厢里我是女主人,您却跟从前一样,仍旧是个奴才。这会儿您在干活,也恰恰是为了让我这儿有灯光,让我可以坐在这张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书。以前,您母亲替我们洗衣服,您挑水。如今我们重新见面,彼此的地位依然不变。”


她说这番话的口气既是得意又恶毒。保尔用小刀削着电线头,以不加掩饰的嘲讽目光看看波兰女人。


“女公民,如果是为了您,我连一颗锈钉也不会动手钉的。不过,既然资产阶级发明了外交官,我们也就以礼相待。我们不会砍他们的脑袋,甚至连粗鲁失礼的话也不说,不会像您这样。”


涅莉涨红了脸。


“如果你们成功地夺取了华沙,您会怎么处置我呢?是把我剁成肉饼呢,还是把我抓去当情妇?”


她站在门口,搔首弄姿,忸怩作态;吸惯了可卡因的鼻子挑逗地颤动着。沙发上方的灯亮了,保尔挺直了身子。


“谁要你们呢?用不着我们的军刀,可卡因就会使你们丢了命。你白给我当小老婆,我也不会要的——什么货色!”


他拿起工具箱,朝门口走了两步。涅莉赶紧闪让。保尔走到走廊尽头,才听见她恶狠狠地骂一声:


“该死的布尔什维克!”


第二天傍晚,保尔到图书馆去,在街上遇见卡秋莎·泽列诺娃。她紧紧拉住保尔工作服的袖口,开玩笑地拦住去路。


“政治家,教育家,你急急忙忙到哪儿去?”


“老大娘,我去图书馆,让让路吧,”保尔也用打趣的口吻说,轻轻地抓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往旁边推。


卡秋莎掰开保尔的手,跟他并排走着。


“保夫卢沙,听我说,别只顾学习了。咱们今天去参加晚会好吗?今天年轻人在济娜·格拉德什家里聚会。姑娘们早就央求我带你去了。你一个劲儿搞政治,难道不愿意玩一玩、乐一乐?算了,今天别看书了,让脑袋轻松轻松吧,”卡秋莎一个劲儿地劝说。


“是什么样的晚会?都干些什么呀?”


卡秋莎讥讽地模仿他的口气说:


“都干些什么呀?反正不是向上帝祷告,无非快快活活玩一阵嘛。你不是会拉手风琴吗?我从来没听你拉过。嗨,你就让我饱饱耳福吧。济娜的叔叔有一架手风琴,可是他拉得很差。姑娘们愿意接近你,你却只顾啃书本,啃得人都瘦成皮包骨了。哪个文件写着,共青团员不准娱乐?走吧,趁我还没有劝得腻烦,要不然,我一个月不睬你。”


大眼睛的油漆工卡秋莎是个好同志,挺不错的共青团员。保尔不想惹她生气,所以虽然兴趣不大,有些别扭,还是答应了。


火车司机格拉德什家来了不少人,热热闹闹的。大人为了不妨碍这些小青年,都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十五六个姑娘和小伙子聚集在大房间里和朝小花园的凉台上。卡秋莎带着保尔穿过花园来到凉台上,那儿已经在玩一种叫做“喂鸽子”的游戏。凉台正中间,两把椅子背对背地放着。主持的女孩喊出名字,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就坐到椅子上。主持人再喊一声:“喂鸽子!”背靠背坐着的两个年轻人便向后转过头去,嘴唇碰在一起,当众接吻。后来又玩“抛戒指”和“邮差送信”,哪种游戏都少不了接吻。特别是“邮差送信”,要躲到熄了灯的房间里去接吻,以避开大家的目光。如果谁感到不过瘾,那么角落里的小圆桌上还为他们准备了一副“花传情”纸牌。保尔旁边有个女孩名叫穆拉,十六岁模样,蓝蓝的眼睛含情脉脉,递给他一张纸牌,轻轻地说:


“紫罗兰。”


保尔几年前见到过这类晚会。虽然他自己不参加,但也没有觉得是不正当的娱乐。但如今,他和小城的小市民生活已经一刀两断,在他眼里,这种晚会就显得荒唐可笑了。


不管怎么说,一张“花传情”牌已经在他的手里。


他看见“紫罗兰”的背面写着:“我很喜欢您。”


保尔瞧瞧姑娘。她迎着保尔的目光,并没有不好意思。


“为什么?”


问得有点儿让人难以回答,然而穆拉胸有成竹。


“蔷薇。”她递来第二张纸牌。


“蔷薇”的背面写着:“您是我的意中人。”


保尔朝姑娘转过身来,语气尽量温和地问:


“你为什么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呢?”


穆拉窘住,不知所措了。


“难道您不喜欢我的坦率吗?”她娇憨地噘起了嘴唇。


她的问题,保尔避而不答。但他想知道交谈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问了一些姑娘乐意回答的问题。几分钟后,他已经了解到穆拉在七年制学校读书,爸爸是车辆检查员;她早就认识保尔,并且有意和他结交。


“你姓什么?”保尔问。


“姓沃伦采娃,名字叫穆拉。”


“你哥哥是机车库的团支部书记吧?”


“对。”


这下保尔弄清楚了在跟谁打交道。沃伦采夫是区里最积极的共青团员之一,显然他太不关心自己的妹妹,以致这女孩变成了庸俗的小市民。最近一年来,她常常在女友家里参加这类接吻晚会,都入迷了。她在哥哥那儿多次见到过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