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通”与“粹”
日本“色道”作为一种“美道”,作为一种身体美学,不仅全面系统地提出了身体修炼的宗旨、内容和方法,更在此基础上产生了以“意气”为中心、涵盖“通”“粹”等在内的一系列审美观念和审美范畴。
江户时代的宝历、明和时期,是中国趣味——包括所谓“唐样”“唐风”最受青睐、最为流行的时期,万事都以带有中国味为时尚、为上品,而词语的使用以模仿汉语发音的音读为时髦。成为色道美学基本范畴的几个词都是如此,如“粋”读作“sui”、“通”读作“tuu”、意気“iki”,发音都是汉语式的,而且表层意义也与汉语相近。
“通”(つう)、“粋”(すい)、“意気”(いき)这三个词,在江户时代的不同文献作品中都是普遍使用的。从三个概念的逻辑关系上说,“通”侧重外部行为表征,“粹”强调内在的精神修炼,“意气”总其成,并上升为综合的美感表征乃至审美观念。
先说“通”。
“通”这个词在日语中本来与中文相通,指的是对某种对象非常了解、熟悉。在汉语中,也常用“通”字指两性关系,有“私通”“通奸”之意。作为色道美学概念的“通”兼有以上各种含义。
《色道大镜》中对“通”的解释是“气,通也,与‘潇洒’同义。遇事即便不言,亦可很快心领神会貌。”这里的含义与“粹”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又如《通志选序》中说:“游廓中的风流人物叫作‘通’。”“通”的人被称为“通者”或“通人”,非常“通”的人叫“大通”。这个词开始时特指在某一方面的造诣和技能,特别是在酒馆、茶馆、剧场那样的公共社交场所,要求懂得“通言”(时髦的社交言辞),后来则主要作为游里专用语,是指熟知冶游之道,在与游女交往中不会上当受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人。
归根结底,“通”是一种人际交往的,亦即社交的艺术修养。在商业繁荣、高速城市化的江户、大阪等地,游里和戏院是人员最为复杂、对社交的艺术要求最高的地方。那些在经济上刚刚富裕起来但精神面貌不免“土气”的人,都希望尽快融入城市生活,尤其是城市上层的体面交际圈,于是便努力追求“通”。而在游里这种特殊的场合,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比其他场合更为特殊、密切和直接,因而对社交修养的要求也更高、更严格。“通者”需要精通人情世故,需要在诚实率真的同时也会使用心计手腕,需要在自然本色中讲究手段,穿着打扮要潇洒不俗,言谈举止要从容得体。
再说“粹”。
一般认为,“粹”是从“拔粹”“纯粹”中独立出来的,在汉语中,“粹”的意思是“不杂也”(《说文解字》),指纯净无杂质的米,进一步引申为纯粹、纯洁、精粹、美好等意思。日语的“粋”完全继承了汉语“粹”的这些语义,起初作为形容词,具有鲜明的价值判断,特别是审美判断的色彩。藤本箕山在《色道大镜》中写道:
真正的“粹”,就是在色道中历经无数、含而不露,克己自律、不与人争,被四方众人仰慕,兼有智、仁、勇三德,知义理而敬人,深思熟虑、行之安顺。
这样看来,“粹”不仅是色道修炼的标志,而且是修炼到相当高度的表征,除了机敏、聪慧,最重要的是有涵养、有修为,其强调的是一种品性修养,是一种人格美。
“粹”的根本表征是在游廓中追求一种超拔的“纯粹”、一种“纯爱”,不带世俗功利性,不落婚嫁的俗套,不胶着、不执着,而只为两情相悦。井原西鹤在《好色二代男》卷五第三中,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粹”的故事:一个名叫半留的富豪,与一位名叫若山的太夫交情甚深。若山尤其迷恋半留,半留对此将信将疑。有一次他故意十几天不与她通信,然后又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家业已经破产。若山只想快一点见到半留,半留与她会面后,说想与她一起情死。若山当即答应,半留不再怀疑她的感情。若山按约定的日子穿好了白衣准备赴死时,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半留听到了,认为若山叹气表明她不想与自己情死。若山告诉半留,她叹气不是怕死,而是想到他的命运感到悲哀。
半留因这声叹息而拿定主意,出钱将若山赎身,并把她送到老家去,而自己则很快与游里中的其他游女交往了。……井原西鹤写完这个故事,随后作了评论:“两人都是此道达人,有值得人学习的‘粹’。”在作者看来,游里中的男女双方既要有“诚”之心即真挚的感情,又要有“游”(游戏的、审美的态度)的精神。
半留和若山之间的感情都是“诚”的,半留希望若山对自己有“诚”,但又担心太“诚”,太“诚”则有悖于色道的游戏规则,那就需要以双双情死来解决;有所不诚,则应分手。换言之,一旦发现“诚”快要超出了“游”的界限,或者妨碍了“游”的话,就要及时终止,而另外寻求新的“游”的对象。半留凭着若山的一声叹息,便做出了对若山的“诚”之真伪的判断,并最终做出了“粹”的选择。看来,井原西鹤所赞赏的正是这种以感觉性、精神性为主导的男女关系,这是一种注重精神契合、不强人所难、凭着审美直觉行事的“纯粹”。
三 作为核心概念的“意气”
上述的“粹”“通”都与“意气”密切相关。但与“通”“粹”相比,“意气”这个词的含义要复杂得多。在江户时代的相关作品与文献中,“意气”这个汉字词都读作“いき”(iki),是模仿汉字发音的音读,可见这个词本质上是汉语词,而且含义与汉语的“意气”也有某些相似。日本《增补俚语集览》对“意气”的解释是“いき:‘意气’之意,指的是有意气之人、风流人物的潇洒风采。”这里的“意气”更多偏重于人的风度、风采。这种有“意气”之风采的人物在江户时代的“洒落本”和“滑稽本”中都有描写,而“人情本”中描写得最多。藤本箕山在《色道大镜》卷一《名目抄·言辞门》中对“意气”的解释是这样的:
“意気”(いき),又作“意気路”(いきじ),“路”是指意气之道,又是助词。虽然平常也说意气的善恶好坏,但此处的“意气”是色道之本。心之意气有善恶好坏之分,心地纯洁谓“意气善”,心地龌龊谓“意气恶”。又,意气也指心胸宽阔,心地单纯……
可见被藤本箕山作为“色道之本”的“意气”是“粹”与“通”的心理基础和精神底蕴,是一种心理的修炼和精神的修养。“意气”的指向是男女性关系的精神化和审美化。
“意气”的精神性,绝不仅仅是指外表的美或漂亮,而是指一种长期形成的精神气质、精神修养及由此带来的性感魅力。“人情本”中常有“いきな年増”(意为“意气的中年女子”)这样的说法。“年增”一词相当于汉语的“半老徐娘”,是指因年龄增大而黯然失色的女性。但“人情本”中常把“意气的年增”作为一种审美对象,而且是那些“未通女”(小姑娘)身上不具备的那种美。因而,“意气”这个词极少用来形容很年轻的女子,因为她们身上不具备“意气”之美,即色气。“意气的年增”是随着年龄增加而具有的一种女性特有的气质,即带有“色气”(风韵)的成熟女性魅力。这种“意气”具有复杂的精神与性格的内涵,体现了一种社交、知识、性情方面的综合修养,难以概括和形容。年纪太轻的女子因“年功”未到,是不可能具备的。
关于“意气”与“粹”两个词的区别,哲学家、美学家九鬼周造在1930年发表的《“意气”的构造》一书中谈到了他的看法,他认为:“粹”和“意气”两个词只是地域使用的不同,在意义上几乎没什么区别,又认为“‘粹’多用于表示意识现象,而‘意气’主要用于客观表现”,接着又说“但由于客观表现本质上说也就是意识现象的客观化,所以两者从根本上意义内容是相同的”。所谓“意识现象的客观化”,就是将内在的精神意识表现于外,使内在的无形的东西借助外在的有形的东西得到呈现。那么这种东西岂不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美”吗?不知道九鬼周造是否意识到了,他的这种“意气”与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对“美”所下的那个权威定义——“美是理性的感性显现”——几乎如出一辙,尽管九鬼周造在哲学上主要接受的是海德格尔及现象学的影响。换言之,“粹”只是一种“意识现象”,它还没有获得客观化的外在表现形式,因而“粹”还仅仅是一种“美的可能”,而不是一种美的现实。相反,只有获得了“意识现象的客观化”的“意气”,才能成为一种“美”的概念,才能成为一个审美范畴,成为表示日本民族独特审美意识的一般美学概念。
关于这一点,九鬼周造之后的日本学者也有相同的看法,并且表述上比九鬼更为明确清晰。例如,关于“通”“粹”“意气”这三个词的关系,日本九州大学中野三敏教授认为:
正因为“意气”本来是用以表示“粹”“通”中的精神性的概念,因而它就容易与审美意识直接结合在一起,与具体的色彩、形状,或者声音结合在一起,并赋予它们以精神性,从而把这些对象中的审美内涵表现出来。
换言之,“粹”与“通”自身不能是一种美,它只有依靠“意气”,才能表示美的存在如何摆脱游里这一特殊环境的制约,以使自身含有某种精神价值,从而升华到“意气”这一审美意识的高度。[2]
这是很有见地的观点。也就是说,正是因为“意气”这个词在含义上的这种精神性和抽象性,所以它比“通”“粹”更具有超越性,使它更有可能超越色道用语,成为一般社会所能使用的一种审美宾词、一种美学概念。而“粹”和“通”这两个词则不能,“意气”这个概念与“通”“粹”的不同功能和根本区别就在这里。
然而,遗憾的是,近些年来,在九鬼周造的中文评介文字及有关译文、译本中,对“通”“粹”“意气”这几个关键观念的理解和翻译出现了严重的偏差和失误。例如,1993年出版的日本学者安田武、多田道太郎编的《日本古典美学》(中文版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收录了九鬼周造的《“いき”の構造》一书的短评文章,译者将《“いき”の構造》译成了《美的构造》。大概是考虑中国读者不明白“意气”为何物,干脆将“いき”译成了“美”,然而这样一来,“意气”作为日本之美的特殊性就完全被掩蔽了。
2009年,台北联经出版社出版了黄锦容等三人联合翻译的九鬼周造的《“いき”の構造》,将书名译成了《“粹”的构造》;201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译本,书名也译成了《“粹”的构造》。同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的船曳建夫著《新日本人论十二讲》,其中第三讲涉及到了九鬼周造的这本书,译者也将书名译作《“粹”的构造》。看来,用“粹”取代“意气”,已经成了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若搞不清“意气”与“通”“粹”之间的关系,连正确的翻译都做不到。比如,上述台北联经版的主要译者在一篇文章中,将“意气”直接理解为“骨气”[3];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译本则将“意气”译为“傲气”。这样的翻译都将“意气”这个核心概念缩小化了。实际上,“骨气”也罢,“傲气”也好,仅仅是“意气”的一个侧面的属性和表现而已。因而用“骨气”“傲气”来翻译“意気地”(いきじ,释义详后)是可以的,但用来翻译“意气”绝不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对一般中国读者而言,“意气”这一重要的日本美学概念一直处在被遮蔽和被隔绝状态,不可能有全面正确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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