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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恶所”中开出的绚丽之花


综合分析九鬼周造的见解,再加上我们的理解,尝试着尽可能简洁洗练地将“意气”定义如下——


“意气”是从江户时代大都市的游廓及色道中产生出来的、以身体审美为基础与原点、涉及生活与艺术各方面的一个重要的审美观念,具有相当程度的都市风与现代性。狭义上的“意气”正如九鬼最早所说,是一种“‘为了媚态的媚态’或‘自律的游戏’的形态”,是男女交往中互相吸引和接近的“媚态”与自尊自重的“意气地”(傲气)两者交互作用而形成的一种审美张力,是一种洞悉情爱本质、以纯爱与美为目的、不功利、不胶着、潇洒超脱、反俗而又时尚的一种审美静观(谛观),在这种审美张力与审美静观的交互作用中,形成了“意气”之美。


值得一提的是,在九鬼周造从美学角度对江户时代的“意气”做了分析阐释之后,美学家阿部次郎又从社会文化史的角度对江户时代的文学艺术的基本特点做了总结,他认为其江户文艺的本质是“性欲生活的美化”。


阿部次郎的“性欲生活的美化论”,作为一个从社会文化角度做出的判断和命题,与九鬼周造的作为美学概念的“意气”,显然是相通的。所谓“性欲生活的美化”就是在男女关系中剔除婚恋的功利性,超越道德上的价值判断,通过使其纯粹化而达到“美化”的目的,也就是将没有审美价值的“色情”转化为具有审美价值的“情色”,这样的“情色”才能与艺术创作的审美冲动和表现直接联系起来。


五 “意气”之于传统和现代


九鬼周造在《“意气”的构造》中反复强调,“意气”是日本民族独特的概念,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意气”作为江户时代町人社会中产生的独特概念,它与日本的传统审美文化、与“物哀”等审美观念,乃至与汉语的“风流”观念都有一定的联系。


“意气”与代表平安王朝审美理想的“物哀”之间是有联系的。两者都产生于男女交往与恋情,都是在异性交际、身体审美实践中产生出来的概念。在《德川时代的文艺与社会》一书中,阿部次郎强调江户时代的游里实际上是一个虚拟的贵族社会,那些有钱无权、处在四民制最下层的町人,在游里中可以找到贵族社会的享受与感觉:悠闲而奢侈的生活,狂欢而风雅的节日、仪式与活动,美丽而有教养的女人,都给町人以虚幻的贵族式的满足。在身体美学的层面上,“意气”与“物哀”的趣味是一脉相承的,“意气”语境下的游女与游客,简直完全可以对应于“物哀”语境下的贵族男女。不同的是平安王朝贵族是偷情和私通,江户时代的町人是公然去游里冶游。两者都是反既成道德的,是唯美主义、浪漫主义的,在讲究形式美的同时,注重心性的修养、情感的教养和琴棋书画的技艺。但是,两者也有许多根本的不同。“物哀”是古代王朝宫廷的产物,“意气”则是近世都市社会的产物;“物哀”之美带有古典性,“意气”之美带有“前现代”市井文化的性质;“物哀”属于情感美学、心理美学的范畴,“意气”属于身体美学的范畴;“物哀”强调“悲哀”的审美化,具有消极的、反省的、内向的性格,“意气”却强调洒脱、超越、想得开、看得开的“谛观”,即审美的静观,是一种积极的、外向的、行动的性格。


九鬼周造在《“意气”的构造》中所指出的“意气”在艺术与生活上的表现,清楚地表明“意气”对身体之美的那些理想要求,与现代都市社会的审美趣味已经非常接近了,例如古典贵族女性的微胖的体态和面庞、繁复的发型服饰、浓艳的化妆、刻板的礼仪,都是“意气”之美所排斥的;“意气”所要求的则是苗条瘦长的体形、简单的发型、朴素而又潇洒的服饰(有时甚至强调不加修饰、随意随便的样子更美)。这种“意气”之美是传统贵族的繁缛文化、中世武士的简朴的理想主义文化、近世的都市时尚文化相生相克的产物。


在讲“意气”的时候,我们还会自然想起一个汉语词——“风流”。


“風流”(ふうりゅう)这个概念在日本文论史、美学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但这个概念完全是从中国传入的,在语义及其使用上,与汉语的“风流”大同小异。对此,日本学者冈崎义惠在《风流的原义》、铃木修次在《“风流”考》、栗山理一在《“风流”论》等文章中,都做了较为细致的分析研究。总体来说,在汉语中,“风流”有精神的、肉体(身体)的两层意义,作为精神层面的含义,“风流”是一个人的浪漫、潇洒、高雅、放达之美,也指一种精神传统、文学艺术上的流风遗韵。在这个意义上,“风流”与“风雅”意义接近;在身体乃至肉体层面上,“风流”则是指一种放纵享乐的艳情、好色。例如中国六朝的一个叫石崇的人纸醉金迷、纵情声色,时人称其“风流”,日本中世时代也有著名的风流和尚一休(一休宗纯,号狂云子),在其汉诗集《狂云集》《续狂云集》,大量使用“风流”一词(平均每四首诗中就有一个“风流”),用来指代男女好色、性爱之事。看来,在这方面,日语中的“风流”的含义与汉语的“风流”是基本一致的。“风流”这个层面的含义,显然与“意气”有很大的重合之处。


问题在于,既然“意气”和“风流”都指男女的好色和性爱之事,为什么江户时代的色道文化中,不直接使用“风流”一词,而使用“意气”呢?江户时代本来就非常崇尚中国语言文化,那些町人又追慕贵族文化,况且“风流”中也包含着对男女情事及身体的审美观照,在这种情况下,使用“风流”这个为人所熟悉的汉字词,岂不是最方便吗?然而,事情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如上文所说,“意气”这个词直接产生于江户时代町人阶层的色道文化中。从起源上说,作为公娼区域的游里或游廓是“意气”产生的温床。因此“意气”不是在“风流”的延长线上产生的,而是町人旺盛的生命力、充足的财力、对传统与社会的本能的反叛力的表征;换言之,它是町人专有的,与先前的宫廷贵族、武士贵族的“风流”颇为不同。日本贵族的“风流”是脱离政治利害、超越经济的束缚与利益得失考量的、不落俗套、闲云野鹤的放达状态,而町人的“意气”却是紧紧依托着金钱、炫耀着财力,并由此体会到一种自由潇洒,带有强烈的金钱交易与商业消费的市井文化之时代色彩。


从行为实践的层面上看,日本传统贵族的“风流”带有古典的典雅性质,强调流风余韵,有一套公认的风流模式,是一种风格化程式做法,但“意气”起初却是一种率心由性、落拓不羁的渔色游乐行为,没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法度可循,在这种情况下,才有人试图以“色道”建构的方式制定规矩法度,并在其中树立审美标准,力图将好色行为由形而下的肉体沉溺,提升到形而上的“粹”和“意气”的高度。这里面固然吸收了一些贵族的“风流”,但却与已经模式化了、矫揉造作的“风流”大异其趣了。


从意义内涵上看,“意气”纯属身体美学的范畴,而“风流”则首先是文艺美学、诗学的范畴,其次才是身体美学的范畴。从纵向的时代推移来看,“风流”是古典的审美趣味,“意气”是前现代的审美趣味。总之,尽管“风流”与“意气”有重合和共通之处,但“意气”所代表的是纯粹的市民、町人的审美趣味。“风流”和“意气”既非同源,也非同流。町人的“意气”无意间承续了“风流”的传统,但又不使用“风流”,这或是觉得不配,或是不愿。


“意气”之于现代日本具有怎样的意义呢?可以说,“意气”作为一种审美观念,从江户时代不知不觉、顺乎其然地流入明治时代后的日本近代文化中,成为日本近代文学、近代文化中的一种别样的传统。对此,阿部次郎反复强调:“作为祖先的遗产之一的江户时代中叶以后的平民文艺,在明治、大正时代被直接继承下来,即便我们自以为可以摆脱它,但它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势力,在冥冥之中深深地渗入我们的血肉中,并在无意识的深处支配着我们的生活。”虽然,在日本近现代文学中,西方理论思潮与西方概念的大量涌入,使得包括“意气”在内的传统审美观念与美学范畴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遮蔽。由于“意气”等相关范畴产生于江户时代游里及好色文学中,涉及到复杂的社会道德问题,把它加以学术化、美学化即正当化,既需要见识,也需要勇气。在1930年九鬼周造的《“意气”的构造》发表之前,人们几乎把“意气”这个概念忘掉了,正如日本另一个审美概念“幽玄”在近世时代被人们忘掉了数百年一样。


九鬼周造出身名门贵族,曾留学德国,师事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哲学家,而母亲星崎初子原本是个艺妓,据说是一位极富美感的女性,是九鬼的父亲九鬼男爵把她从妓院赎身并与之结婚(在近现代日本,上层社会的男人娶艺妓为妻者大有人在),后来初子因与著名学者冈仓天心恋爱,而与九鬼周造的父亲离婚,此后初子带着九鬼周造兄弟一起生活。这种特殊的家庭生活背景与经历,也许是九鬼周造写作《“意气”的构造》的勇气与动机所在。在《“意气”的构造》问世之后,“意气”这个概念在日本美学思想史上的地位没有人再敢忽视了。


另一方面,虽然“意气”这个概念本身长期被忽视,但“意气”的审美传统并没有中断过。仔细注意一下就会感到,日本人的文学艺术,包括小说、电影,乃至当代的动漫,都或明或暗地飘忽着那种“意气”。例如,一直到现代社会,艺妓仍然作为日本之美的招牌而广为人知,在文学创作中,对所谓“江户趣味”的追求已经形成了日本近现代文学的一种传统,从尾崎红叶、近松秋江带有井原西鹤遗风的情爱小说,到现代唯美派作家永井荷风对带有江户风格的花街柳巷的留恋和沉溺,再到战后作家吉行淳之介的妓院小说,乃至川端康成、渡边淳一等描写不伦之恋的小说,都以不同的方式体现了“意气”的审美与创作传统。


广而言之,在当代社会中,“意气”就是身体美、性感美的普泛化,其实质是以身体审美为指向的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这也就是“意气”这一审美观念的现代性之所在。我们只要在现代语境下对原本产生于游里色道的日本“意气”加以提纯和净化,洗去它所带有的江户时代的町人放肆放荡的“洒落”气味,就有可能把它更生、转换为一般的审美观念,就具有了一定的现实意义和普遍意义。


实际上,男女之间“意气”的身体审美现象,正是人类日常美感的主要来源,其在社会交往中似乎无处不在,远比艺术的审美来得更为频繁、自然、迅捷与生活化,因而也更为重要。特别是在人口密集的现代都市中,在萍水相逢、转瞬即逝的往来中,甚至是在网络虚拟世界中,男人女人们以其身体(包括服饰、发型,乃至举止、气质等)有意无意地向具体的或模糊的对象做出意欲靠近、并博取对方好感的“媚态”,是人性的自然,是审美要求的本能表现。没有婚姻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在审美动机的驱动下释放或接受“色气”的性别魅力,同时又在自尊自重的矜持与傲气中,与对象保持着距离。就是在这种二重张力中,体验着一种审美静观,确认生命的存在,感受生活的多彩。由此,男人女人们变得更美,世界也变得更美。我们不妨把这个理解为现代意义上的“意气”,这种现象既是普遍的一种心理(观念)现象,也是一种普遍的审美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