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意气”到底是什么,九鬼周造《意气的四个对应面》一节中做过明确的说明:
所谓“意气”,正如以上所说的,它在汉字的字面上写作“意气”,顾名思义,它是一种“气象”,有“气象的精粹”的意思,同时,也带有“通晓世态人情”“懂得异性的特殊世界”“纯正无垢”的意思。[4]
这段话很重要。因为这是作者对“意气”最明确的解释、定性和定位。首先,九鬼明确把“いき”对应于、等同于汉字的“意气”。这就等于提醒我们应该把《“いき”の構造》翻译为《“意气”的构造》而不能是《“粹”的构造》。其次,他将“意气”解释为“一种‘气象’”。所谓“气象”(日文汉字写作“気象”,假名写作“きしょう”),按《广辞苑》中的解释,一是由宇宙的根本作用所形成的现象,二是指人的“气性”,即人的性情、气质,三是指气象学意义上的“气象”。前两条的“气象”释义都表明:作为“气象的精粹”的“意气”是根本的、基础的母概念,所谓“气象的精粹”就意味着“意气”可以把“精粹”即“粹”包括在内。换言之,若不把“意気”(いき)译成“意气”而译成“粹”,就会完全颠倒这两个概念的从属关系、主次关系。这表明,对于学术思想著作的翻译而言,翻译不仅是翻译,而且也是一种理解和阐释。译者的理解与阐释必须充分尊重原文,必须弄清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学理的、逻辑的关系。翻译者必须明白,从原文的角度来说,九鬼周造的书名毕竟是《“いき”の構造》而不是《“すい”(粋)の構造》,在九鬼周造的心目中,“意气”是可以依托的根本概念。
总之,“いき”所对应的汉字是“意气”,因而如果要把这个“いき”还原为汉字的话,那么它一定是“意气”,而不能是“粹”或“通”。又,“粹”在表达“意气”的意义时,固然也可以训作“いき”、读作“いき”(iki),但“粹”在更多的情况下音读为“すい”(sui),“粹”难以包含“意气””,“意气”却可以包含“粹”。事实上,无论是“通”还是“粹”,作为纯粹的色道用词,较之具有一般审美概念的“意气”,其意义要狭隘得多。归根结底,“意气”是核心概念,“通”和“粹”是次级概念。“粹”是一种内在意识,而“意气”则是内在意识的外在显现,也就是说,“意气”大于“粹”,“意气”可以包含“粹”,而“粹”则不能包含“意气”。因此,将九鬼周造的《“いき”の構造》中的“いき”对应于这个词的词根“意气”并翻译为“意气”,不仅语音上相通,而且语义上也十分吻合。
四 “意气”的内涵与外延
九鬼周造《“意气”的构造》一书的功绩,就是已经很大程度地摆脱了色道概念的束缚,将“意气”从江户时代的游廓中剥离出来,赋予它以现代性,并作为日本民族独特的审美观念,运用欧洲哲学中的概念整理与辨析的方法,加以分析、整合和弘扬。这个工作没有在江户时代完成,当时的色道作家们局限于色道和游廓的范围内,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九鬼周造认为,“意气”这个词带有显著的日本民族色彩,欧洲各大语种中虽然存在和“意气”类似的词,但无法找到在意义上与之完全等同的词。“意气”是“东洋文化——更准确地说,是大和民族对自己特殊存在形态的一种显著的表达”。九鬼周造首先分析了“意气”的内涵,认为“意气”的第一内涵就是“媚态”。
所谓“媚态”,日语假名写作“びたい”,与汉语的“媚态”含义相同,但不含贬义,是个中性词,大体指一种含蓄的性感张力,或性别引力。
“媚态”只有在男女互相接近的过程中才能产生,一旦得到对方后,距离便消失,张力便消失,就进入了类似婚姻的状态,美感丧失殆尽。在九鬼周造所提到的永井荷风题为《欢乐》的小说中,还有这样一段话:“‘结婚是爱情的坟墓’,这句格言在我的心中发出了强烈的共鸣,莫泊桑也把婚姻说成是‘两个生物的丑恶的生存’。……我的周围、亲戚和熟人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家庭生活,足以让二十岁的我对人的生存状况抱有彻底悲观的态度。”可以把永井这段话看作是对“媚态”存在的极端重要性的一种诠释。可见,“媚态”只是一种身体审美的过程,是一种唯美的追求,因而它与“真”与“善”都是对立的。“媚态”排斥现实性和真实性,只要一种暧昧的理想主义;它也排斥“善”,不承认既有的婚姻、家庭等伦理道德。
九鬼周造认为,“意气”的第二内涵就是“意气地”,这个词假名写作“いきじ”。顾名思义,就是“意气”有其“地”(基础),也就是“有底气”“有骨气”“傲气”的意思,也含有倔强、矜持、自重自爱之意。“意气地”的同义词是“意气张”,在一些文献和作品中也常写作“意气张”,就是一种“意气冲天”而又诱人的傲气。九鬼认为“意气地”与武士道的理想主义的“义理”观念似有深刻联系。但实际上恐怕主要还不是武士,而是武士大名乃至皇族贵胄傲慢气质在男女关系中,特别是女性一方的表现。
在江户时代儒教社会的男尊女卑的社会中,女性必须温顺,甚至甘受虐待,但那时江户的游女(主要是高级游女“太夫”等)与别的女子比较而言,却是颇为“意气”的。她们对不喜欢的客人,不管多么有钱有势也绝不接待,这种傲慢的“意气”使女性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在日本普通的良家妇女中是极难见到的,因而独具一格,对男性社会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魅力。在当时流行的“洒落本”和“人情本”中,这种傲气的“意气”作为游女的可贵性格多有描写,并受到赞美,“不沾金钱等浊物、不知东西的价钱、不说没志气的话,如同贵族大名家的千金”。在普通男女交往特别是爱情审美心理中,没有“媚态”,双方就不可能接近;没有矜持和傲气,就会因为太容易接近而缺乏过程美感。只有“意气地”即“傲气”与“媚态”相结合的时候,男女之间、男女的身体与精神之间,才会产生一种审美的张力。
九鬼周造认为“意气”的第三个内涵是“谛观”。谛观,原文“諦め”(あきらめ),是一种洞悉人情世故、看破红尘后的心境。“諦め”的“諦”字,显然与佛教的“四谛”(苦、集、灭、道)之“谛”有直接关系。佛教的“谛”是真理之意,“諦め”就是观察真理、掌握真理,达到根绝一切“业”与“惑”、获得解脱的最高境界,因而借用佛教的“谛观”一词来翻译“諦め”最为传神。
从美学上看,“谛观”就是一种审美的静观。九鬼认为,所谓“谛观”,也就是基于自我运命的理解基础上的一种不执着的、超然的态度。就是要抱有一种淡泊、轻快、潇洒的心情,在花街柳巷中,当真心三番五次遭到无情背叛,一次次经受烦恼磨炼的心,对虚伪的行径已经不太在意,失去了对异性淳朴的信赖之后,便形成了“谛观”之心。
同样地,对于男人而言,“谛观”就是始终对女性抱有一种审美静观的态度,明明知道女方在欺骗自己,却不从道德的、实利的角度去苛求她。在审美过程中,明知受骗,甘愿受骗,甚至以被骗为乐。
江户时代的色道达人柳泽淇园在《独寝》一书中,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很高的觉悟,他认为,去花街柳巷游玩的人,都要明白“游女就是说谎的人”,没有这种思想准备的人,是不可能发现“游”的精神的。“那些从来都没做过傻事”的大财主,也亲手给太夫写来情书,那些情书可能被太夫及别的女郎作为笑料而互相传阅。有些情书,太夫不想弄清到底是哪个客人写的,便把它当成引火纸,化作黑夜中的一缕青烟了,然而柳泽淇园并不因此认为太夫可恨,也不因此而嘲笑那些财主,因为干这些蠢事换来的是快乐。柳泽淇园的这种态度就是“谛观”,即审美静观的态度。麻生矶次认为:“‘意气’是一种解脱之相,是深知男人的心,遍尝浮世的辛酸,并摆脱其束缚的淡然的心境。”[5]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
需要指出的,上述台北版、上海版中文译本对“諦め”(あきらめ)一词的翻译,也出现了理解上的问题。台北译本译为“死心”,上海译本译为“达观”。在这里,面对同一个词“諦め”,两种译本却译出了几乎相反的两种意思。一般而论,“死心”就是绝望,绝望了就不再“达观”,“达观”了就没有“死心”。在九鬼周造的意气的内涵构造逻辑关系中,一个有着“意气地”即傲气的人、一个被推崇的“理想主义”的“意气”的人,绝不是“死心”的人。因此“死心”当属误译。至于译成“达观”,本质上虽然没有大错,但意义表达上还不到位,没有译出九鬼周造赋予这个词的美学意蕴。笔者思来想去,译成“谛观”最为准确[6]。“谛观”是失望(不是绝望,不是死心)后的看得开的超越的心境,一种审美的静观。
我认为,“意气”这个审美概念的内涵中,除了九鬼周造所指出的“媚态”“意气地”“谛观”三种审美要素之外,还包括“时尚”与“反俗”之美。如上文所说,在江户时代,“意气”本身可训为“当世”二字,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时尚”的意思。“时尚”就是不保守,就是追新求变,江户时代的游廓之所以能够引导时代与社会的审美潮流,就在于它的“当世”及时尚性。“时尚”是不古板、不拘泥的一种随意和潇洒,一种个性化的美感。关于这一点,藤本箕山在《色道大镜》中对吉野太夫的一段描写,最为代表性:那一天吉野(谥号德子)虽被安排为上客,但却没有出席。问缘由,说是到凌晨才睡,现在还没起床。主办方说:那就把她叫醒吧,于是从座中派一个人前去,去叫醒了她,对她说大家都到齐了,敬请光临。她洗把脸后,蓬乱着头发来到座中,内穿白绫的内衣,外穿无花纹的两重黑色外衣,系着杂色斑纹衣带,款款地走出来,从数位女郎身边穿过,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各位都看呆了,忘记了与她寒暄打招呼……
藤本箕山认为吉野这位名妓的做派是典型的“意气”的表现,也就是一种潇洒、不拘成规的个性化的美感。
时尚常常表现为反俗,而反俗最深刻的表征就是反既成道德。对此,阿部次郎在《德川时代的文艺与社会》[7]一书中指出:在江户时代,游女的审美价值除了她的技艺修养之外,还在于她们身上具有“普通女子,特别是良家贞洁女子所没有的反道德的东西”。“她们还要‘骨子里对谁都多情’,必须集万人宠爱于一身。这样的游女的德行修养是以什么为基础的呢?这一点必须建立在对良家女子之轻蔑、对刻板的道德之逆反的基础之上,并由此确立游里特有的人生观。”
在《“意气”的构造》中,九鬼周造除了“意气”的内涵构造外,还分专章论述了“意气”的外延构造、“意气”的自然表现和“意气”的艺术表现。认为“意气”的外延构造是作为“意气”之延伸的“上品”“华丽”“涩味”三个词,以及与之相对的“下品”“朴素”“甘味”三个词之间形成的二元张力。“意气”的自然表现主要在身体方面,“意气”的反义词是“土气”(野暮)。“意气”的体态略显松懈,身穿轻薄的衣物(但不能是欧洲式的袒胸露背式或裸体),杨柳细腰的窈窕身姿可以看作是“意气”的表现,出浴后的样子是一种“意气”之姿,长脸比圆脸更符合“意气”的要求。女子的淡妆、简单的发型、“露颈”的和服穿法,乃至赤脚,都有助于表现出“意气”。在“意气”的艺术表现上,最能体现“意气”的是条纹花样中的简洁流畅的竖条纹;最“意气”的色彩是鼠灰色、茶褐色和青色这三种色系,大红大紫、红花绿叶、花里胡哨的艳俗颜色和面料不“意气”;最“意气”的建筑样式是简朴的茶屋;在味觉方面,别太甜腻(“甘味”)、适度地带一点“涩味”是“意气”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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