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凡事都要前后搭配。古人都爱花,为了赏花而盼望早点儿天亮,又叹息天黑太早,还有人以花开花落比况人生短暂,也有人为寻花而迷路于山间野外,但至今还没听说为了花而舍命的。所以,头五个字换上‘爱恋的樱花’,与后面一句‘岁月之敌’相比,未免太言重了。”
信德对此仍表示不解,于是我们就这个问题请教先师。先师说道:“信德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开窍啊。”
后来,凡兆把头五个字改为“大年三十啊”,对此,先师高兴地说:“对啊!大年三十这一天,对人来说,是千年之敌啊!你改得好极啦!”并大笑。
(一五)
参拜佛与神,
香资随时带在身,
游览花之森。[35]对于这首发句,先师说:“‘花之森’这词太不顺耳了,指的是花的名胜地吗?古人只说过‘森之花’,不能生造词语,像这样拙劣的用词,不能使用啊。”
(一六)
伴随月与雪,
甚之丞敲钵念佛,
有何风雅可说。[36]
编纂《猿蓑》的时候,我对先师说:“近来,有一位伊丹地方的人,作过一首发句,曰‘空也僧念佛,俗名弥兵卫敲钵,岂知风雅为何’[37]。与越人的这首发句相近,那么越人的这首该怎样处理呢?”
先师说:“越人的发句开头是‘伴随月与雪’,整句富有创意,而且风姿雅正,而伊丹作者的那首发句,单是写‘岂知风雅为何’,就显得低下,与越人之句高下有别。不过,两首发句都写半僧半俗者敲钵念佛,都从‘俗’的方面着眼,都将其俗名写进句中。所以,越人这首发句还是不收为好。今后另找机会吧。”
(一七)
好梦被打断,
果然跳蚤在捣乱,
身上有红斑。[38]
我对先师说:“其角真是一个有才能的作者。被跳蚤咬了这种小事,有谁能像他那样写得曲尽其妙呢?”
先师说:“你说得对,他就像和歌领域中的藤原定家。后鸟羽院在评论定家时曾说过,‘他很会表现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这话用在其角身上也是很合适的。”
(一八)
翻山整三天,
蓦然回首吉野山,
山隐樱花间。[39]
这首发句是《猿蓑》刊行两三年后吟咏的。先师对我说:“这首俳谐很新鲜,现在没人能够欣赏。过一两年再发表吧。”
后来,先师与友人杜国一起云游吉野山。途中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有人写了‘吉野变花山’,有人写了‘花开遍吉野’,我完全被这些和歌吸引了。并且,其角也写了‘樱花锁大山’,我觉得自己要吟咏的,已经被别人吟咏遍了。所以,我在吉野山上没有作品。只是每天都一边行走,一边吟诵你的发句‘翻山整三天,蓦然回首吉野山,山隐樱花间’。”
此后,我与别人谈起这首发句,人们都能很好地理解。先师曾说过,要让人理解这首发句,还要等一两年。先师是如何推察到的呢?我虽然是作者,对此却完全没有意识到。
(一九)
病雁落荒郊,
旅宿听得雁哀叫,
寒夜倍寂寥。[40]渔家小院中,
席上晾晒小虾仔,
混有虾蟋蟀。[41]
在编选《猿蓑》的时候,先师说:“在这两首发句中,选出一首吧。”凡兆说:“‘病雁’实在是佳句,而‘小虾仔混有虾蟋蟀’一首,从整句的构思到素材的新颖,都堪称秀逸之句啊。所以,恳请把这一句选入。”
我说:“‘小虾仔’一句,素材非常新颖,如果我能够想到‘小虾仔混有虾蟋蟀’的话,这句我也能作出来。但是,‘病雁’一句,格调高远,情趣悠长,我等无论如何作不出来。所以,我恳请两句都选入。”
此后,先师笑道:“你们把‘病雁’与‘小虾仔’相提并论了。”
(二○)
山间悬崖上,
似有一位风流客,
仰首赏明月。[42]
先师进京的时候,我请教他说:“洒堂[43]认为,这首俳谐的最后一句改为‘猿赏月亮’为好。我觉得还是写‘月客’更好。您怎样看?”
先师反问道:“‘猿’是什么意思?这一首发句你是怎么作出来的呢?”
我回答说:“我在明月高悬之夜去山野散步,看到在一个很高的悬崖上,站着一个赏月的风雅之士,于是就吟出了这首。”
先师说道:“我也算是一个‘风流月客’吧。对于以‘月’起名的人,其风流之心难以体察,所以,还是将‘月客’作为自称比较好。我很看重这首发句,并且将它编进了《笈之小文》[44]。”
的确,我将“月客”作为他称,比先师的考虑相差甚远。根据先师的意思,如果将“月客”作为自称的话,岂不就有了“风流狂人”之趣吗?
后来思想再三,作为自称之句来吟咏的话,风流狂人的形象呼之欲出,比我本来的构思强十倍。我是作者,起初对这一点竟意想不到。
《笈之小文》是先师自行编撰的句集,但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书。肯定是草稿未完,先师就离世了。先师提到这本书的时候,我曾问他:“我的发句能有几句编进去呢?”先师回答说:“在我的弟子中,编入《笈之小文》超过三首以上者极少。你不要再多问了。”
(二一)
蹲在病床前,
支起罐子把药煎,
寒气绕身边。[45]
先师在难波病重,躺卧在床,弟子们彻夜守护。先师命我们吟咏夜守病榻之句,说道:“你们要想我今天就会死去,以此来作发句。一个字都不要请教我。”
于是我们作了很多不同的发句,先师只针对其中一句作了评论:“丈草啊!你作得好!”
此情此景之下,众弟子莫不动容。谁还能有心遣词造句,表现风雅之情呢?只有内心深深的感动。
(二二)
下京[46]雪纷飞,
越积越厚积成堆,
雪上加雨水。[47]
这首发句,原先的头五字暂时空缺,只有“越积越厚积成堆,雪上加雨水”,于是,先师及其弟子们都为这首俳谐加上种种不同的头句。先师加的头句是“下京雪纷飞”,并予定稿。凡兆虽口上答应“是”,但并不十分理解。
先师说:“凡兆啊,在你的作品上,安上‘下京雪纷飞’作为头一句,是合适的呀。如果还有比这五个字更好的选择,我这一辈子都不再谈俳谐了。”
我说:“‘京都的下京’这五个字很好,这谁都看得出来,但是要说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了,那谁能知道呢?这个事情要是被外人听到,他们肯定会笑话我们。他们肯定能够想出多种不同方案。如果外人说如此这般很好,就给安上了,那在我们看来,也是可笑的吧?这是我的想法。”
(二三)
野猪回老巢,
途中伏击于破晓,
天边明月照。[48]我拿这首发句征求先师的意见。先师只是轻轻地吟咏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我当时错误地以为,先师那样博学的人,连野兽们习惯拂晓从村庄返回山中,猎人们在途中伏击狩猎的事情都不知道吗?于是就将如何狩猎的样子讲给先师听。
于是先师说:“猎人拂晓伏击猎物的事情,从前就广为人知。曾有一首和歌吟道,‘天未破晓,原野鹿儿山上跑,风吹荻树林,可嗅到鹿的味道’[49]。连以优美为宗旨的和歌,也只能写到这种程度,而风格自由的俳谐,只吟咏这寻常的情景,无法显示作者的艺术手腕。你这首也有可取之处,所以我思忖片刻,但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后来我仔细想想,我这首俳谐与后德大寺的和歌《听得杜鹃唱》[50]构思相同,就越发感觉无甚可观。
(二四)
常春藤的叶[51]……
这首发句第一句以下记不清了。好像是写常青藤的叶子被山风吹拂,从山麓到山峰飘摇翻卷。我曾就这首发句请教先师。
先师说:“发句这种东西,不能像这样写得绵密不露,巨细无遗。”
支考[52]在旁边听了,大为惊诧。后来他对我说:“那时才知道发句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时我听得并不专心,后来差不多都忘了,想来倍感遗憾。
(二五)
躺卧垂樱[53]下,
花儿低垂枝错杂,
用手分开它。[54]
先师边走边说:“最近,在其角编的集子中,收入了这首发句。他究竟出于什么想法将这首发句收入集子呢?”
我说:“这首发句,表现了垂樱盛开的景象,写得很细腻吧?”
先师说:“一览无余,不知其可也。”
先师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才知道,发句到底该怎么写,不该怎么写。
(二六)
两人手紧握,
手足之情难言说,
天际见残月。[55]
这是我与胞弟鲁町分别时作的发句。先师评论说:“这首发句尚可,但写得太老到了,不过是尽力来表达一种真诚而已。”
我说:“您说得对。这首发句言辞表现上有故弄机巧的地方,以致自己的心情未能被您充分了解。我很想表达心中的那种感情,却未能在这首发句中充分表达出来。这大概就是所谓‘意到句不到’吧?”
(二七)
泥中的乌龟,
在秧田的畦埂间,
爬来又爬去。[56]
在编纂《猿蓑》的时候,我不小心将这首发句抄错了,把“在秧田的畦埂间”抄成了“沿着秧田的畦埂”。先师说:“‘在秧田的畦埂间’与‘沿着秧田的畦埂’大异其趣呀!古人曾有‘青蛙跳跃畦埂间’之句,你把这个关键的字眼抄错了,并不单单是笔误,而是因为你对这首俳谐疏于理解。”先师因此很不高兴。
(二八)
身体轻松放,
四仰八叉席上躺,
心静自然凉。[57]
在《猿蓑》编辑期间,宗次[58]很希望将自己的一首发句编入。此前他作了许多句,但都不足取。
一天傍晚,先师对宗次说:“来,休息一会儿吧!我也想躺下。”宗次说:“那就不见外了。身体好放松啊,像这样舒舒服服躺下来,才觉得有凉风来啊!”
于是,先师说:“你刚才说的,实际上就是发句呀!你将这首《身体轻松放》整理一下,编到集子里吧!”
(二九)
倍增缅怀情,
先人魂灵现灵棚,
如见双亲影。[59]
这首发句的初稿是“面影のおぼろにゆかし玉祭”[60]。送给先师审阅,先师批注曰:“古人云‘祭神如神在’,感到亡亲的面影在灵棚中,是很自然的。”
先师从伊贺来了一封回信,写道:“《玉祭》一首写得很充实,不过这种表达不免落入俗套了。而你的附言‘先人魂灵现灵棚,倍感缅怀’,将这几个词原封不动写进发句,有何不可?第一句五字与第二句七字‘倍增缅怀情,先人魂灵现灵棚’,就使得最后一句‘如见双亲影’显得水到渠成了。”
我当时竟没有想到要将附言那句话直接写进俳谐中,思忖再三写出的东西,确实整句落入窠臼,也未能充分表情达意。这种情况,对于初学者来说,是应该特别注意的。
(三○)
傍晚纳凉间,
疝气发作痛难言,
急忙往家赶。[61]
我初学俳谐的时候,就发句的作法向先师请教。先师说:“发句这种东西,一定要写得紧凑,要能够表现出俳意[62]来。”
于是我试着拿这首《傍晚纳凉间》给先师看,先师看罢大笑道:“我说的可不是这种东西啊!”
(三一)
孩童在打闹,
身体不及麦秆高,
麦田齐欢笑。[63]
凡兆说:“这首发句中的‘麦田’改为‘麻田’比较好。”我说:“如果改为‘麻田’的话,那么改为‘艾蒿’也无妨啦!”
先师说:“这不还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吗?这种话就别说啦。”
(三二)
晚秋阵雨来,
海上帆船急靠岸,
满帆加偏帆。[64]
关于这首发句,我对先师说:“《猿蓑》是表现出一种新风,写‘晚秋阵雨’的发句应是集子中的亮点,但这一句却写坏了。如果改写成‘拂晓月儿残,晚秋阵雨来忽然,扁舟忙上岸’[65],初稿中‘急忙’的意思,以及‘满帆’的情景也都有了,整句的词语搭配也好,意思也不那么质直了。您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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