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妮现在很孤独,因为来拉格比府的人越来越少了。克里福德不再需要他们了,他甚至连他的那几个密友都不理睬了,他宁可听收音机。他花了一笔大钱置办了一套收音机,最终安装好了,在信号不强的中部地区有时能收到马德里或法兰克福的广播呢。
他能在收音机前一坐好几个钟头,听那喇叭吼叫。这样子令康妮惊诧不已,也吓得够戗。可他照样端坐着,一脸空虚迷狂的表情,就像一个丢了魂的人,听着,或者说似乎在听着那些难以言说的广播。
他真是在听吗?或许是拿广播当催眠曲,心里在想事儿?康妮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她要么逃回自己的房间里去,要么就出门到林子里去。有时她心里充满了恐惧,惧怕这整个文明世界患上的初期疯癫症。
现在克里福德正朝着工业活动的古怪方向游离而去。他突然就变了,变成了一个有着坚强、高效的外表但内心却软弱的人,成了现代工业和金融界里一只奇特的螃蟹或龙虾,属于无脊椎的甲壳类动物,钢铁的外壳如同机器,内心却是稀烂的一滩。康妮对他感到一筹莫展。
她甚至没有自由,因为克里福德非得要她守在身边不可。他似乎神经紧张,害怕她离开他。他那奇怪软弱的一面即感情和作为人的一面因为恐惧而依赖她,像个孩子,甚至说像个痴子。她必须呆在拉格比府,当查泰莱夫人,当他的妻子,否则他就会迷茫,如迷失在荒原上的痴呆儿。
他太依赖她了,意识到这一点康妮不禁感到恐惧起来。她听他对他矿上的经理、董事会成员和手下的年轻技术人员说话,对他的精明见解感到惊讶,惊异于他的力量,他对所谓实际事物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驾驭能力。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实干家了,而且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一个主子。康妮认为这是他受了伯顿太太影响的结果,恰恰是在他生命遇上危机的当口上,他变了。
如此精明强干的实干家一旦要独自面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却几乎成了一个痴呆儿。他崇拜康妮,她是他的妻子,但是个比他高级的人,因此他崇拜她,以一个弱者的崇敬之心,就像一个野蛮人看一个文明人一样。那是一种因为怕甚至恨而生出的崇拜,对可怕的偶像力量既怕又恨。他唯一需要的就是让康妮发誓,发誓不离开他,不抛弃他。
后来她拿到了一把林中小屋的钥匙。有一天她问道:“克里福德!你真希望我怀上孩子吗?”
他那有点鼓凸的眼睛里目光暗淡,怯生生地看看她,说:“我倒没什么,只要不影响咱们两个人的关系就行。”
“影响我们什么呢?”她问。
“你和我,我们之间的爱情呀!如果影响到爱,我就反对。或许什么时候我还能有我自己的孩子呢!”
她惊诧地看着他。
“我是说,不定哪天我能好呢。”
她仍然惊讶地盯着他,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就是说你不喜欢我有孩子了?”
“我告诉你说吧。”他急切地回答,像一只被逼急的狗:“我愿意,但条件是这事不影响你对我的爱情。如果会影响,那我死也不同意。”
康妮闻之,对此只能沉默,既怕他,又蔑视他。这简直是个痴子的胡说八道。他已经不知所云了。
“哦,那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她略带嘲弄地说。
“这就对了!”他说,“这是关键!那样的话,我就一点儿都不在意了。我的意思是说,家里有个孩子跑来跑去该多么好,让人觉得这家有前途。我该为什么奋斗,而且如果是你的孩子就好,对吗,亲爱的!我会视如己出。那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你举足轻重。这你明白吧,亲爱的?我无所谓的,无足轻重,从生命的角度说,你才是伟大的‘自有永有者’【1】
。你明白,是不是?我是说,这是我的想法,我只为你着想,我自己是无足轻重的。我是为你活着的,为你的未来活着。我对我自己都算不得什么了——”
康妮听了这话简直惊呆了,也厌恶至极。这是最可怕的假话,是对人类存在的荼毒。但凡理智尚存的男人怎么能对女人说这种话呢?除非是没有理智的男人才这样。但凡有一分廉耻的男人怎么会把全部的生命责任这样巨大的负担全推给一个女人并将她遗弃在旷野中呢?
更为可气的是,半小时之后康妮就听到克里福德热情洋溢地同伯顿太太聊上了,表现出他对伯顿太太若有若无的热情,似乎她是他的半个情妇加半个养母。一边聊,伯顿太太一边为他精心地穿上晚礼服,因为家里要来生意上的重要客人了。
遇上这种情况,有时康妮真想去死。她感到自己要被莫名其妙的谎言和惊人的愚昧残酷给碾死了。克里福德在生意上奇特的干练有点令她俱怕,而他私下里对她表白的崇拜又让她恐慌。他们之间不存在什么。现在她甚至都不触摸他了,他也不触摸她。他甚至从来不友爱地握她的手。没有!因为他们彻底没有接触,他冲她说的那些崇拜的表白就成了对她的折磨。这是彻底阳痿造成的残酷之举,让她感到要么失去理智,要么一死了之。
于是,她得空儿就逃避到林子里去。一个午后,她正在“约翰井”旁看着清冽的泉水喷涌,边看边想事儿,这当口那猎场看守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我给你配了把钥匙,夫人!”说着他敬个礼,把钥匙递了过来。
康妮一惊,忙道谢。
“小屋儿不太整洁,请多包涵,”他说,“我尽力打扫了。”
“我可没想给你添麻烦啊!”康妮说。
“哦,一点儿都不麻烦。下周我就该安排母鸡抱窝儿了,不过它们看见你不会害怕的。我一早一晚都得来照看照看它们,不过会尽量不打扰您的。”
“你才不会打扰我呢。”她说。“如果我妨碍你了,我还是不去小屋的好。”
他目光敏锐的蓝眼睛看看她,和气但若即若离。但至少他是理智的,理智而且健康,即便看上去瘦弱,似乎生着病。他正害着咳嗽。
“你正咳嗽着呢!”她说。
“没什么,就是着凉了!上次得了肺炎,就落下了个咳嗽毛病,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跟她保持着距离,不肯再靠近了。
她开始到小屋里去得勤了,有时早上去,有时午后去,但每回都碰不上他。毫无疑问,他是故意躲着她呢。他是要保护自己独立的空间。
他把小屋收拾得挺整洁,把小桌子和小椅子摆在壁炉边上,预备好了一堆引火用的柴禾和劈好的小木头柈子,把工具和捕兽夹子尽可能放得远一些,为的是把自己的痕迹隐藏起来。在屋外的空地上,他用树枝和茅草为母鸡搭起了一个小矮棚子,里面放着五只鸡笼子。一天康妮来时发现笼子里两只褐色的母鸡正警觉地卧在笼子里,凶相毕露。它们正在孵蛋,骄傲地抖开羽毛,沉溺在自己母性的热血涌动中。这场景几乎令康妮心碎。她自己是那么孤寂,那么形同虚设,根本算不上是个女性,不过是个害怕的物件儿。
后来全部五只笼子都有了母鸡,三只褐色的,一只灰的,一只黑的,都紧紧地护着身下的鸡蛋,羽毛扑棱开,母性的欲望、天然的母性让它们沉溺在抱窝的柔情蜜意中。可是康妮一旦在它们面前蹲下来,它们就会怒目而视,发出愤怒的警号,主要是出自母性的自卫本能。
康妮在屋子里盛谷物的桶里找到些谷粒,放在手掌上拿给母鸡们吃。他们才不吃呢,只有一只母鸡在她手上猛地锛了一口,吓了康妮一跳。但她真是想喂它们点吃的,那些抱窝母亲们不吃也不喝。她又用小罐头盒给它们弄来水,其中一只居然喝了,这让她十分高兴。
现在她每天都来看望这些母鸡,感到这世界上能温暖她心田的只有这些母鸡了。克里福德的反对让她从头凉到了脚。伯顿太太,还有家里来的那些商人说话的声音也让她心里发凉。麦克里斯偶尔会来封信,但读他的信也让她感到心里发凉。她感到如果这情形继续下去,她肯定会死的。
但春天到了,林子里风铃花开了,榛树发芽了,绽开了,看上去恰似碧绿的雨滴。可怕呀,都是春天了,一切还那么让人心凉,透心凉。只有这些母鸡,那么美滋滋地扑棱开羽毛卧在鸡蛋上,它们的身体是温热的,孵崽时那温热的母亲身体!这情景让康妮感到自己随时都会昏过去的。
转机出现了。那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儿,榛树下报春花怒放,小径上紫罗兰斑斑点点。她午后来了,发现一只小雏鸡儿在鸡笼前淘气地蹦跳着,鸡妈妈则恐惧地咯咯叫着。那娇小的雏鸡浑身灰褐色,长着黑斑点儿,一时间康妮觉得它是全英国最可爱的小东西了,逗引着她蹲下去,忘情地看起来。生命!生命!纯粹、充满活力、无所畏惧的新生命!新生命!那么娇小,可又那么无所畏惧!即使是听到鸡妈妈发出大声的警号,它慌忙钻进笼子里并藏在鸡妈妈的翅膀下,它也没有给吓着,它只是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当成过家家。不一会儿,鸡妈妈黄褐色的羽毛下就钻出一只尖尖的小脑袋来观察这大千世界了。
康妮让这小雏鸡给迷住了。与此同时,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痛苦,那是来自自身母性的忧伤,令她难以忍受了。
现在她只有一个欲望了,那就是到林间空地上去,其余的都成了一场痛苦的梦。但有时她被迫整天呆在拉格比府里,尽她主妇的责任。呆在家中让她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空虚得要发疯。
一个黄昏时分,她顾不上家里有没有客人,用过茶点后就溜了出来。天色已晚,她小跑着穿过邸园,那样子就像生怕让人叫回去似的。到了林子里时,夕阳西斜,西天上一片玫瑰色,可她还是在花丛中加快步伐赶着路,天光还能持续很久的。
她来到林中空地时已经面红耳赤,昏昏沉沉的了。那猎场看守还没走,只穿着衬衫,正忙着关笼子门,以便小鸡们安全过夜。但还是有三只小鸡在草棚子下踮着小爪子跑来跑去,这几个机警的黄褐色小东西,任它们的妈妈怎么焦急地招呼也不回笼里去。
“我得过来看看这些小雏鸡!”她一边喘着说,一边害羞地瞟了那看守一眼,几乎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又孵出新的来了吗?”
“到现在都三十六只了!”他说,“真不错!”
他也同样怀着一种奇妙的愉快心情看着新的生命降临。
康妮在最后一个笼子前面蹲下。那三只小鸡已经跑回笼了。它们那顽皮的小脑袋还从黄色的羽毛中探出来又缩回去,最后只有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鸡妈妈那宽大的身体下面钻出来观望着。
“我真想摸摸它们呀!”她说着手指小心翼翼地从笼子栏杆的缝里伸进去,没想到那母鸡狠狠地在她手上锛了一口,吓的康妮赶紧缩回了手。
“它居然啄了我一口!它是恨我!”她惊讶地说。“可我是不会伤害它们的呀!”
那男人笑了,随后在她身边蹲下,双膝分开着,然后十分自信地把手缓缓地伸进笼子里去。那老母鸡锛了他手一口,但并不狠。他轻柔缓慢但准确地用手指在母鸡的羽毛中摸索着,掏出一只小雏鸡,那小鸡还在他手里东张西望呢。
“给!”他把手向她伸过来。
它接过那黄褐色的小东西,握在手中,那小雏鸡站在她手掌上,两条小腿细若火柴秆儿,那几乎毫无重量的小脚在康妮的手心里战栗着,让她感到小鸡在靠着微弱的生命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但它仍然大胆地抬起轮廓清晰的漂亮头颅,机警地四下里观望着,并发出一声细弱的喳喳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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