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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过去,庄重地以法国气派读拉辛是他的一绝。可现在他不行了,有点自知之明。他其实更想听收音机。


但康妮在缝东西,在给弗灵特太太的小孩缝一件淡黄色的绸衣,那绸子是从她自己的一件衣服上裁下来的。回家后吃晚饭前她就裁下了这块布料。她就听着克里福德朗读,在一边安静地缝着,很是自我陶醉。在她内心深处,她能感到激情在嗡嗡作响,就像一口高大的钟响过后的回声。


克里福德对她讲了一通拉辛的作品,直到他说完她才弄清他的意思。


“是的,是的!”她抬头看着他说。“确实很了不起。”


她那双深邃的蓝眼睛和她坐在那儿柔和而沉静的神态又让他感到害怕了。她从来没有这样柔顺沉静。她让他情不自禁地着迷,似乎她身上的香味让他沉迷。于是他滔滔不绝地朗读着,那法语的喉音在康妮听来像是烟囱里的风声,至于拉辛的作品,她一个音节也没听进去。


她正沉溺在微微的狂喜中,就像树林在春天里喃喃低吟着发芽。她能感到和自己的男人、那个无名的男人,在同一个世界里,步态优雅地在阳物的神秘世界里做美丽的漫游。而她自己,她全身心都能感到他和他的孩子,他和他的孩子就在自己身体里。他的孩子在她的血管里,如同曙光一般。


手没有,眼没有,脚也没有,金色


珍宝般的头发,也没有——【9】


她就像一片树林,像盘根错节的橡树林,无数的树芽于无声处哼唱着绽放,与此同时欲望的鸟儿则在她身体那盘根错节的密林里休眠。


可是克里福德的声音还在继续着,那嘈嘈切切的声音听着很是奇特。这东西怎么这么怪!他这人怎么这么怪,低着头看着书,一个充满激情的文明人,肩膀宽阔但却没有腿!一个多么奇怪的人,有着尖刻、冷漠和固执的性格,却毫无热心!毫无热情!他是未来的一种动物,没有灵魂,但有特别警醒的意志,冷漠的意志。想到这儿,她害怕地打个寒战,但她身上柔和温暖的生命之火比克里福德要强烈得多,他身上毫无真实的东西。


朗读结束了。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更吃惊了,因为克里福德正用那苍白、费解的眼神看着她,那很像仇恨的目光。


“太感谢你了!你读拉辛实在读得很美!”她温柔地说道。


“和你倾听的模样一样美,”他恶狠狠地说。


“你做什么呢?”他问。


“做件小孩的衣服,给弗灵特太太的孩子。”


他转过身去。孩子!孩子!她脑子里都是孩子。


“说到底,”他像宣布什么似的说,“从拉辛的作品里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有序有规矩的感情比无序的感情更重要。”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目光迷离朦胧。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她说。


“现代世界放纵感情,只能让感情变庸俗。我们需要的是对感情加以古典的约束。”


“是的!”她缓缓地说,心里则想象着他面无表情地听收音机里有关感情的废话的样子。“人们佯装有感情,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感觉到。我想那就叫浪漫吧。”


“没错!”他说。


其实他累了。这个晚上令他感到疲惫。他其实更乐意读读他的技术书籍,或跟他的矿井经理在一起,或听听收音机什么的。


伯顿太太端着两杯麦芽奶进来,一杯给克里福德,促进睡眠,另一杯给康妮,为的是让她胖起来。这是她介绍的睡前饮料,经常要喝。


康妮喝了她那一杯,就可以走了,为此她感到高兴。谢天谢地,她不用帮克里福德上床。她接过克里福德的杯子放在了盘子里,然后把盘子端了出去。


“克里福德,晚安!好好睡呀。拉辛会帮人做梦。晚安!”


她向门边飘然而去,没吻他就走了。他目光尖锐冷漠地看着她。她居然这样!他花了整个晚上给她朗读,她竟不吻他道声晚安。她怎么这么冷漠!即便只是走走形式亲吻一下,那也是生活必需的形式啊。她简直是个布尔什维克分子。她的本能是布尔什维克的本能!他冷漠、愤怒地盯着她离去后的门口。愤怒!


他又开始怕黑了。他的神经形成了一个网络,当他没有紧张工作但又精力充沛时,或者说当他没有全神贯注听收音机,全然无所事事事时,他就会感到焦虑,就会感到危险,感到被空虚所笼罩。他怕,而康妮能驱逐他的恐惧,只要她愿意。可现在很明显,她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她冷漠,冷酷,对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漠然。他为她放弃了生活,可她却对他冷漠以待。她只想自己。“贵妇爱任性。”【10】


 现在她又对孩子着迷了。她想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完全是她自己的,而不是他的。


就克里福德的情况而言,他算是十分健康的了。他脸色红润,神采奕奕,肩膀宽大健壮,胸肌发达,最近又胖了些。可他却很怕死。似乎有一种可怕的空虚感在威胁着他,就是一片空虚,他的元气就在这空虚中消耗殆尽。没了元气,他感到自己就死了,真死了。


他那有点凸出的淡灰色眼睛里眼神古怪,既怯生,又有点残酷,太冷漠了,几乎是肆无忌惮。这种肆无忌惮的表情十分冷酷,似乎他没有生命却战胜了生命。“谁知道意志的神秘呢——它甚至能战胜天使。”【11】


但他怕的是无法入睡的夜晚。那样的夜晚实在是糟糕,虚无感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过一种没有生命的日子,那是可怕的:在夜晚,没有生命,但还要活着。


但是现在他可以按铃招呼伯顿太太来。她总是一叫就来,这对他是个巨大的安慰。她进来时身穿睡袍,头发编成发辫披在肩上,有点怪模怪样的,乍看上去像个女孩,可那棕色的发辫中却夹杂着白发。她会为他泡上咖啡或沏上甘菊茶,陪他下下棋或玩玩两人打的皮克牌。她有一种女人的特别本事,能在半梦半醒状态下下一手好棋,输得虽败犹荣。如此以来,在夜间沉默的亲昵气氛中,他们或者都坐着,或者她坐着、他躺在床上,伴着阅读灯孤独的灯光,他们俩下棋玩牌,她几乎昏睡着,他则在恐惧中没了魂。游戏结束后他们就着饼干喝杯咖啡,几乎无言,在寂静的夜里,彼此都感到个依靠。


而今夜里,她在猜想谁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也想到了自己的男人台德,他都死了那么久了,可对她来说他还跟没死似的。一想到台德,她对这个世界憋了这些年的火就往上蹿,这火特别是冲矿主们发的,是他们害了他。虽然不能说真是他们杀了他,但对她的感情来说,就是他们杀了他。在她内心深处,就因为这,她成了个虚无主义者,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者。


半睡半醒中,对她家台德的思念和对查泰莱夫人那秘密的情人的猜想交织在一起了,因此她感到她与另一个女人有了共同的深仇大恨,那就是恨克里福德和他所捍卫的一切。可与此同时她居然和他玩着双人皮克牌,他们还下了六便士的赌注呢。可与一个准男爵玩皮克牌挺让她感到欣慰,就是输了那六便士她也心甘情愿。


一玩纸牌,他们就赌,这样他才玩得忘我。一般情况下是克里福德赢钱。今天晚上他又快赢了,所以他非要打到黎明时分才去睡。还好,四点半左右就曙光初照,他该去睡了。


康妮上床后一直睡得很香。但那猎场看守却不能休息。他把鸡笼都关了,围着林子巡逻了一圈,这才回家吃晚饭。但晚饭后他没有上床休息,而是坐在炉火前沉思。


他在想自己在特瓦萧度过的童年和他五六年的婚姻生活。一想到他妻子,他就难过。她似乎十分凶悍。不过1915年春天他参军以后他就没再见过她。但她就在那里,在不到三英里远的地方,甚至比原先还要野。他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再也不要见到她。


他想起自己在国外当兵的日子。印度、埃及,然后又回印度,和军马在一起度过的日子,没有目标,根本不用动脑子。还有那个爱他的上校,他也爱上校。想到自己当官的几年,当了中尉,很有可能当上尉。可上校得肺炎死了,他也差点死了,从此健康受到了损害。他特别不安分,后来离开了军队,回到英国,又成了个卖力气的。


他是在韬光养晦。他一直以为在这林子里至少能过上一段安全的日子。狩猎活动还没开始,他得先把狩猎用的山鸡养大。他情愿不背着枪替人家服务。他宁可独处,远离生活,他唯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但他又需要有个什么依靠。这里是他的老家,甚至他的母亲还在这里生活呢,尽管她从来都跟他不近乎。于是他可以过一天是一天,没什么牵挂,也没什么盼头儿,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了几年军官,与其他军官和文官共事,与他们的妻小交往,让他失去了“腾达”的野心。中上层阶级的人很有韧性,就如同胶皮一样柔韧,但毫无生气,他了解了他们,感到心寒,知道自己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阶级中来。本来是想找回自己离开后这些年忘记的那些东西,可是他却发现本阶级的人行为举止下作庸俗,十分让他倒胃口。他也承认,对几个小钱或生活琐事至少应该做到佯装不在意,这很重要。可普通百姓可没有佯装这一说,对他们来说咸肉的价钱贵一分贱一分比修改《圣经》还重要。这股劲儿让他无法忍受。


还有工资上的争吵。在有产阶级中生活过的他懂得,工资上的争吵是无望解决的。没有解决方案,除了死。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要在乎,不要太在意工资的多少。


可是如果你一贫如洗,你就得在意。问题是工资成了他们唯一关心的事。对金钱的关注就像一个巨大的癌瘤,把所有阶级的人都消耗殆尽。于是他拒绝关心金钱。


那还有什么?除了关心金钱,生活还能给人们什么?没了。


好在他可以独处,勉强能自得其乐。他的工作就是养山鸡,最终是提供给那些脑满肠肥的人早餐后猎杀用。无聊,虚无到极点了。


可干吗要为这担忧,为这发愁!他一直都无忧无虑,直到这个女人进入了他的生活。他几乎比她年长十岁。论经验,他是底层出身,要比她年长一千岁。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他能看到这道鸿沟弥合的那一天,他们能生活在一起。“爱情的束缚松不开!”【12】


然后呢?然后呢?他必须从头开始,从无开始吗?他必须缠住这女人吗?他必须要与她的残疾丈夫发生可怕的争执吗?还有,与他凶悍的妻子发生过可怕的口角,她恨他。痛苦啊!太多的痛苦!再说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再青春勃发。他也不是漫不经心的那种人。任何一点痛苦和丑陋都会伤害他,也伤害那女人!


可是,即使他们摆脱了克里福德男爵和他自己的妻子,即使摆脱了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他自己准备做什么?他准备过什么样的生活?他总得做什么吧。他不能游手好闲,靠康妮的钱和他自己的一点养老金过活。


这问题无法解决。他只能打算去美国,去换换新的空气。他完全不信任美元,不过,或许那里还有别的什么。


他无法平静,甚至无法上床去休息。他坐在那里昏昏沉沉痛苦思索到午夜时分,突然从椅子里一跃而起,拿起外套和枪。


“走,姑娘,”他冲他的狗说,“咱们最好出去。”


外面星汉灿烂,但没有月亮。他慢慢地巡视,一丝不苟,脚步很轻,甚至有点蹑手蹑脚的。他唯一牵挂的是矿工们埋下捕兽夹子捕野兔,特别是马里黑那边斯戴克斯门的矿工们。不过现在是动物的繁殖期,甚至矿工们也会发善心,不会下夹子的。不过,这趟蹑手蹑脚的巡逻,搜寻一通偷猎人,让他安静了下来,脑子里不再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