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军事使职,通常人们会下意识地想到节度使。而节度使给唐朝带来的影响是无比巨大的,所以从唐朝开始人们就在讨论节度使及其制度,讨论节度使是怎样发生的,对唐朝和历史产生了怎样的作用。节度使制度属于兵制,其产生与发展,总体上与唐朝的兵制变迁是联系在一起的。欧阳修《新唐书·兵志》讨论唐代兵制沿革的线索,对后世影响巨大,他对唐代兵制变化有明白的解释:“盖唐有天下二百余年,而兵之大势三变,其始盛时有府兵,府兵后废而为彍骑,彍骑又废,而方镇之兵盛矣。”开元十一年(723)张说奏设彍骑,被他看作是重大关节。不仅如此,欧阳修还强调方镇最终控制各种资源的结局:“初,府兵之置,居无事时耕于野,其番上者,宿卫京师而已。若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兵散于府,将归于朝。故士不失业,而将帅无握兵之重,所以防微渐、绝祸乱之萌也。及府兵法坏而方镇盛,武夫悍将虽无事时,据要险、专方面,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以布列天下。”[1]节度使即方镇,欧阳修认为是唐朝兵制变化的关键。前期府兵制时代,中央能够把握自己的军事力量,因为战争是临时的,将军领兵出征也是临时的,战争一结束,“兵散于府,将归于朝”,没有可能出现领兵将领坐大的机会。但是,府兵制败坏而兴起的方镇兵即节度使兵制,使朝廷丧失了对军事力量的控制,武夫悍将“据要险、专方面,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以布列天下”。中央集权体制丧失了军事力量的后盾,后果当然是可怕的。
欧阳修的观点如此,成功的历史巨著《资治通鉴》的观点也别无二致。《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天宝八载(749)五月,以李林甫奏停折冲府上下鱼书为契机,司马光有一段比较全面的关于府兵制的文字叙述:“先是,折冲府皆有木契、铜鱼,朝廷征发,下敕书、契、鱼,都督、郡府参验皆合,然后遣之。自募置彍骑,府兵日益堕坏,死及逃亡者,有司不复点补,其六驮马牛、器械、糗粮,耗散略尽。府兵入宿卫者,谓之侍官,言其为天子侍卫也。其后本卫多以假人,役使如奴隶。长安人羞之,至以相诟病。其戍边者,又多为边将苦使,利其死而没其财。由是应为府兵者皆逃匿,至是无兵可交。五月癸酉,以李林甫奏停折冲府上下鱼书。是后府兵徒有官吏而已。其折冲、果毅,又历年不迁,士大夫亦耻为之。其彍骑之法,天宝以后,稍亦变废,应募者皆市井负贩、无赖子弟,未尝习兵。时承平日久,议者多谓中国兵可销,于是民间挟兵器者有禁。子弟为武官,父兄摈不齿。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中国无武备矣。”司马光的观点与欧阳修相似,同时司马光重视彍骑出现的意义,评论说:“兵农之分,从此始矣。”[2]司马光的观点在叙述过程中渗出,影响更大。
范祖禹《唐鉴》也评论说:“唐制,诸卫府有为兵之利,而无养兵之害。田不井而兵犹藏于民。后世最为近古而便于国者也。开元之时,其法浸隳,非其法不善,盖人失之也。张说不究其所以而轻变之,兵农既分,其后卒不能复古,则说之为也。”[3]与司马光相似,范祖禹也重视兵农之分,而否定性的倾向更明显。马端临《文献通考》认为,“唐宋以来,始专用募兵,于是兵与民判然为二途”[4]。不过对于兵农之分,也有反对意见。如叶适认为,征兵制转化为募兵制是正常的。他承认是“言唐立府兵之制,颇有足称”。但又指出:“按府兵成于周隋,史非不知,而谓唐立何也?每观后世之论,皆谓当寓兵于农,故共称府兵,以为得先王之遗意。然历考战国秦汉之后至未立府兵之前,兵农本未尝相离,何待寓也。惟其苦争好战,屡斗不息,民失耕作,无以转饷,则国贫而兵弱尔耳。宇文、苏绰患其然也,始令兵农各籍,不相牵缀。即立府额,长征莫返,而居者晏然不知。缘此,国富兵强,奋其至弱,卒以灭齐,隋文因之,平一宇内。当其时,无岁不征,无战不克,而财货充溢,民无失业之怨,徒以兵农判而为二故也。然则岂必高祖、太宗所以盛哉?乃遵其旧法行之耳。兵农已分,法久而坏,齐民云布,孰可征发?以畏动之意,求愿从之名,虽至百万,无不用募,何足怪矣。”在叶适看来,唐代的最大问题是节度使问题:“《新史》特志羁縻州府八百余,以为虽贡赋版籍多不上户部,然声教所暨,皆边州都督、都护所领,以见其盛。按太宗既胜灭夷狄,遂郡县其地,置都督、都护以统之,已著乱华之渐。至玄宗创为十节度,二十余年而禄山破两京,终受分裂之祸,与晋事大约不甚异,然唐人无能悼痛其失,而后世因之。”[5]所谓后世因之,指的是肃、代继续设置节度使的政策。
朱熹也有关于唐代军事的言论:“若论唐初兵力最盛,斥地最广,乃在于统兵者简约而无牵制之患也。然自唐末,大抵节镇之患深,如人之病,外强中干,其势必有以通其变而后可。”[6]显然,他也认为节度使是唐朝的祸患。
在兵农分合上大家意见并不一致,但在强调节度使的有害影响上论者几乎是异口同声。这种势头一直是学术界的最强音。清代学者、近代学者也多有同论。节度使本身就是军事使职的代表,同时也代表着唐代军事制度的巨大变迁。作为一代军事制度,就其内容而言是涉及多方面的,不仅包括领兵将领问题,也包括兵员问题,所以府兵与募兵在这个意义上确实是相互关联的。如果抛开兵员问题,即府兵与募兵不论,唐代前期兵制的最大变化之一就是军事将领的使职化。这既有史实根据,也是众论所归。节度使作为方镇兵制的最重要部分,一般认为是在唐玄宗时代完成的,但若追根求源,则是军镇的衍生物。也就是说,讨论节度使来源,不应该重视领兵将领的来源问题,而是要与兵制的整体变化联系起来,而与节度使制度联系最密切的就是军镇的产生与发展。
节度使问题属于军制的一部分,而且属于新变化的一部分,因为事关唐朝历史的走向,所以倍受重视。《邺侯家传》强调高宗以来宰相没有居安思危而葬送了府兵制。《新唐书·兵志》也重点说明是统治者措置失当。唐玄宗过分信任安禄山、李林甫重用蕃将造成河北反叛的思路也是历代史学家经常关注的。但就兵制的真正意义而言,人们实际更重视军将问题,即统兵将领问题。对于与府兵制相联系的行军制度,人们重视其兵将分离体制,战时统兵而平时分离。而从原来制度的视角考虑,后来的统兵将领的职权就属于新生的使职。
近代以来的唐代军事历史研究,在已经取得的成果中,日本滨口重国、岩佐精一郎、日野开三郎、菊池英夫等先生的研究成绩最重要。滨口重国的长文《从府兵制到新兵制》在讨论府兵制破坏的时候,是从府兵制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进行的。内部的原因是府兵在全国的分布不均、负担不均,造成破坏。外部的原因有三个:一是纲纪混乱,富民奸猾;二是均田法的破坏;三是军镇产生和增加。他把军镇和原来的镇戍之镇区分得很清楚,并且指出《新唐书·兵志》中已经把两种性质的镇混淆起来了。在概括军镇的时候,他使用的是“军”这个概念,指出军镇的特征是:“以大规模的出征军队在作战地区的临时屯驻为开端,随即转变成半永久性的驻扎……拥有一至二万的兵员,负责一定的辖区,退以保卫领土,进以攻击敌区。”从府兵制到新兵制,滨口氏认为是一分为三的过程,即府兵制变成禁军(中央宿卫)、军镇(边境守卫)和团结兵(地方警备)。在新旧兵制之间,他强调府兵制的衰退以及镇戍的无力。[7]岩佐精一郎对军镇的研究是从讨论节度使起源的立场进行的[8],他与日野开三郎的《唐讨灭高句丽与安东都护府》[9]都强调唐朝周边形势的变化导致唐朝对外政策的改变,即变羁縻政策为武力边防。他还对军镇的许多具体问题进行过研究,如在军镇产生的年代问题上,就比滨口要详细。另如豆卢军的设立时间,记载说是神龙元年(705),而出土文书提供了比这个记载要早三年(长安二年,702)的证据。[10]新出吐鲁番文书则表明至少在圣历二年(699)就已经存在“豆卢军经略使”。菊池英夫对军镇的研究,主要是《节度使制确立以前“军”制度的展开》和这篇论文的续篇。[11]他最大的功绩是在滨口的基础上,把军镇来源于行军这个问题,从兵员到组织进行了有力的论证,而在行军军镇化过程中,统帅的称号也就逐渐发生变化,这就是从军使到节度使等一系列的变化。军镇起源于行军的说法得到证实,并被中日学界广泛认同。
在中国,较早讨论相关问题的是罗香林先生。他在1934年发表《藩镇制度沿革考》,强调“节度使滥觞于诸军节度,藩镇吏卒源于边区屯防”,而他所谓的诸军节度,指的就是“诸大都督带使持节”[12]。1940年,杜洽先生发表《唐初镇兵考》,同意罗香林先生的节度使源于诸军节度的说法,但又有进一步发展。他认为《新》志的节度使起源于大总管和大都督的观点过于简单,指出:“诸镇节度使之形成,或原自带使持节之都督,或由军使及经略使之升进,或原为都督、都护兼领,并不尽由总管、都督所改置。至都督、军使之所以得称节度使者,则以其带使持节节度诸军州军事之故。”[13]这样,在中日学者之间,关于军镇和节度使问题,就形成了大致不同的两种看法:日本学者可以称之为行军一元说,中国学者可以称之为多元说。但是,由于后来中国相同课题的跟进研究不足,多元说影响很小,上举两篇重要论文,甚至很少见到引证。
陈寅恪先生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指出:“中国无论何代,即当坚持闭关政策之时,而实际终难免不与其他民族接触,李唐一代其与外族和平及战争互相接触之频繁,尤甚于以前诸朝,故其所受外族影响之深且巨,自不待言。”陈先生的“内政”,就是“内部政治”,是一个含义广泛的概念,至少绝不等同于对内政策。接着,他简单地论述了府兵制的演变:
《邺侯家传》论府兵废止之原因,其一为长期兵役,取刘仁轨任洮河镇守使为例证(见《玉海》壹叁捌兵制叁所引,《通鉴》贰叁贞元二年八月条亦采自《邺侯家传》也)。盖唐代府兵之制其特异于西魏、北周之时期者,实在设置军府地域内兵农之合一。吐蕃强盛之长久,为与唐代接触诸外族之所不及,其疆土又延包中国西北之边境,故不能有长期久戍之“长征健儿”,而非从事农业之更番卫士所得胜任。然则《邺侯家传》所述可谓一语破的,此吐蕃之强盛所给予唐代中国内政上最大之影响也。[14]
很显然,陈先生的“内政”是包括军事制度在内的。府兵制的废止是与吐蕃相关的,长期久戍之军队,即军镇体制的建立,也与边疆形势密切相关。不仅如此,军镇体制虽然是军事制度,但对唐朝其他制度的影响都是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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