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遮阳伞下的佩里看到这一幕时,立刻就意识到迪克的目的,这令他感到厌恶。他“无法尊敬那些不能控制自己性欲的人”,特别是其中包含他认为的“变态”成分时,就更是如此,比如骚扰儿童、同性恋和强奸。他认为自己已经向迪克表明了这个观点。实际上,就在最近,为了阻止迪克强奸一位惊恐的年轻姑娘,两人几乎为此动武。所幸的是,他这次可以不必跟迪克作这种体力上的较量了,看见小姑娘从迪克身边走开时,他的一颗心已经放了下来。
空气里飘荡着圣诞颂歌,歌声从遮阳伞下的四位女士身边的收音机里传出来,在迈阿密的金色阳光和永不停息的海鸥哀鸣声中,显得有些古怪。“哦,来吧,让我们来歌颂他,哦,来吧,让我们来歌颂他。”来自大教堂唱诗班的肃穆圣乐令佩里感动得流下泪水。乐曲停了,他还是泪流不止。每当他的情感受到这样的折磨时,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那“最终的迷恋”——自杀。小时候,他经常想到自杀,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惩罚父母和其他敌人,这种幻想往往令他很激动。然而长大后,结束自己生命的幻想越来越失去了魅力。他不会忘记,这正是吉米和弗恩的“归宿”。近来,自杀这个念头倒不时在他心头浮现,它似乎已不只是一项选择,而是变成等待着他的一种特定的死法了。
不管怎样,佩里不知道自己活在世上“还有多少盼头”。热带岛屿、埋藏的金子、深海寻宝,这些梦想通通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佩里·奥帕尔森”,这是一个他发明的名字,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电影与唱歌的双栖明星,但佩里·奥帕尔森早已胎死腹中。还有什么好期盼的呢?他和迪克“正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跑道上狂奔”,这正是令他震惊的。而此刻,在迈阿密还没待上一个星期,他们又将踏上漫长的旅途。迪克在ABC汽车公司干了一天活儿,工资是每小时六毛五分钱。迪克对他说:“迈阿密比墨西哥还糟糕。六毛五分!我才不干呢!我是白人。”现在两人从堪萨斯城弄来的钱只剩下二十七块了。所以明天,他们要动身向西进发,去得克萨斯或是内华达,“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迪克下水游了一会儿,现在回来了,他浑身湿淋淋的,气喘吁吁地一头栽倒在黏热的沙滩上。
“海水怎么样?”
“好极了。”
每年圣诞一过,南希·克拉特的生日就快到了。二者离得如此之近,以往这对她男朋友博比·鲁普来说,实在是件相当头疼的事。这么短的时间要准备两个合适的礼物,他不知绞尽了多少脑汁。但是,每年博比都会竭尽全力,用暑假在父亲的甜菜农场干活儿赚来的钱选好礼物,请妹妹给他精心包装,然后再带去克拉特家,希望能给南希一个惊喜。去年,他送给南希一个鸡心形小金坠。今年像往年一样,他也预先作好了准备,只是还没下定决心,该去诺里斯药房买那瓶进口香水呢,还是买一双马靴。但是,南希现在却不在了。
圣诞节这天早晨,博比没有飞奔去河谷农场,相反他留在了家中。中午他和家人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他母亲为了这顿饭准备了一个星期。自从发生那场悲剧,所有人——父母和七个兄弟姐妹,都对他格外亲切。同样,在吃午饭的时候,大家都不厌其烦地劝他一定要多少吃点儿东西。没有人发现实际上他病了,悲伤欲绝。那种悲伤紧紧将他圈住,他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若说有的话,也许只有苏珊·基德维尔。在南希出事之前,他并不欣赏苏珊,总觉得和她在一起不太自在。她太与众不同了,绘画、诗歌、弹钢琴,对这些她全都一丝不苟,而女孩们其实不必这么过分认真的。当然,他也难免忌妒苏珊,在南希心目中,苏珊的地位至少跟他是一样的。但是,也正因如此,苏珊才能理解失去南希对他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苏珊,没有苏珊寸步不离的陪伴,他怎么可能熬得过去?那雪崩般接连而至的打击——谋杀案本身、杜威先生和他的谈话,更令人感觉讽刺的是有一阵他竟然成了首要嫌疑犯!
然而,大约一个月以后,他们的友谊渐渐变淡了。博比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出现在基德维尔家那个小巧舒适的客厅里了。偶尔去一次,苏珊似乎也不像以往那样欢迎他了。问题在于他们见面恰恰唤醒了彼此努力要忘却的伤痛。有时博比确实可以忘记这一切:在他打篮球的时候,在他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在乡村公路上开车的时候,此外就是他自己严格规定的体能训练时间了。为了能够成为一位高中体育老师,他每天在金色的草原上练习慢跑。此刻,在帮忙收拾好饭桌上的餐具后,他决定穿上运动衫出去跑步。
天气出奇的好。甚至对于以风和日丽的阳春季节非常漫长而知名的西堪萨斯地区来说,今天也好得似乎不真实,空气干燥、阳光充足、天空蔚蓝。乐观的牧场主预测今年冬季将是一个暖冬,在这样的天气里,整个冬天都可以放牧。在博比的记忆里,这样的冬季只有一次,正是在那一年,他开始和南希约会。当时他们俩都是十二岁,放学后他经常替南希背着书包,一起从霍尔科姆学校走回河谷农场。如果天气暖和、阳光明媚,他们经常在路边停下,在那条蜿蜒曲折、缓缓流动的浊色的阿肯色河边小坐片刻。
有一次,南希对他说:“有一年夏天,我们全家去科罗拉多州,我看到了阿肯色河的源头。看见那儿的水,实在难以相信它和我们的河竟是同一条,水的颜色完全两样,清澈纯净得可以喝;而且水流湍急,河里到处是岩石和漩涡。爸爸在河里抓到了一条鲑鱼。”南希对阿肯色河源头的记忆从此深深印在博比的脑海里,而且自从她死后……他无法解释,每次只要一看见阿肯色河,它立刻就变了,他看到的不再是一条蜿蜒流过堪萨斯平原的浑浊缓流,而是像南希描述的那样:一条科罗拉多州的激流,清冽纯净,带着鲑鱼从山谷里急流而下。南希活着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如同源头活水,精神饱满、充满快乐。
但是通常,西堪萨斯地区的冬季冷得令人寸步难行,圣诞节前后天气往往骤变,寒风呼啸着,冰霜随即覆盖了田野。几年前的一个圣诞节,大雪头一天便下来了,一直下个不停。第二天早晨,当博比出发去克拉特家时,在三英里的路途上,他不得不与深深的积雪搏斗。虽然他冻得身体僵硬、脸颊通红,但这是多么值得,因为他受到的欢迎立即将他整个人暖了过来。南希是那样的惊喜,为他骄傲不已;连她一向羞涩而矜持的母亲,此时也拥抱他、亲吻他,坚持让他裹上棉被坐到客厅的壁炉边取暖。当女人们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他和凯尼恩、克拉特先生围坐在壁炉边吃核桃和榛果。克拉特先生说他想起了另一个圣诞节,那时他也就凯尼恩这么大。“我们全家一共七口,母亲、父亲、两个女孩和我们三个男孩。我们住在一个离城里很远的农场里。因此每年圣诞节都要坐马车到城里去买东西,只去一次,全部买齐。我记得那年早晨我们打算出发的时候,雪和今天一样厚,不,还要厚一点儿,而且一直在下,雪花大得如同碟子。看起来圣诞节要让雪给封住了,我们的圣诞树下不会有礼物了。母亲和女孩们心都碎了。后来我有了一个主意……”他提议给家中耕田用的一匹壮马配上鞍子,由他骑马进城给大伙儿买礼物。家里人同意了。他们把自己为节日省下来的钱都给了他,还给他列了一张想买的物品清单:四尺棉布,一个足球,针插、猎枪子弹……等他买到所有物品时,天色已晚。他把所有东西都用防水油布包起来,然后踏上了归途。一路上,他暗暗感激父亲,是他强迫自己带上一盏提灯,也同样庆幸马脖子上系着铃铛,那轻快的铃声和煤油灯摇曳的光亮,带给他无比的慰藉与勇气。
“骑马进城的时候很简单,不过是小菜一碟。但是此时路不见了,所有的标记也都消失了。”漫天遍地全是雪。他骑着马在深陷及腰的雪堆里踉踉跄跄前进着。“我的灯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在黑夜里,我和马都失去了方向,随时都可能昏过去,冻死在雪地里。当时我害怕极了,只有不停地祈祷上帝。慢慢地,我真的感到了上帝的存在……”犬吠四起,他循声而去,看见了邻近农家窗户里的灯光。“我本想留在那儿的。但是一想到家里人,母亲一定急得哭泣、父亲和弟弟们大概正准备去找我,我就咬紧牙关继续前行。当我好不容易挨到家,却发现屋子一片漆黑,你们可以想象当时我该有多失望多难过了。门都锁上了。全家人都已上床睡觉,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爸爸说:‘我们相信你一定会留在城里过夜的。哎呀,小子!谁能想到你竟然在这样的暴风雪天气里往家赶?’”
正在腐烂的苹果发出酸味。苹果、梨、桃、樱桃,这里是克拉特先生的果园。果树都是他亲手栽下的,视若珍宝。博比漫无目的地跑着,他根本无意来这儿或者河谷农场的任何地方。这是难以解释的。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转回来,向那座坚固、宽敞的白色屋子踱了过去。从小他对那所房子就向往不已,一想到自己的女友住在里面他就觉得高兴。但如今,屋子已经失去了主人的精心照管,显示衰败迹象的蜘蛛网开始编结,一把铁耙躺在车道上已经生了锈,草坪一片枯焦、杂乱。在那个黑色的星期天,当警长叫救护车来运走遇害者的尸体时,车辆曾碾过这片草地,现在上面的轮胎印还清晰可见。
雇工的屋子也是空的,他已经在霍尔科姆附近给自己的家人找了一个新居所。没人会责怪他,因为这些日子尽管天气灿烂晴朗,但克拉特宅却一片阴晦、肃静与死寂。当博比走过谷仓,来到后面的畜栏时,听到了马匹挥动尾巴的声音。那是南希的宝贝,那匹温顺的斑点母马,它的鬃毛像打过蜡一样亮,深紫色的眼睛像盛开的紫罗兰花骨朵。博比抚摸着它的鬃毛,用脸颊轻轻地蹭马脖子,南希过去经常这样做。宝贝打了个响鼻。上个星期天,他最后一次去基德维尔家时,苏珊的妈妈曾提到过宝贝。基德维尔夫人是个多愁善感的妇人,那时她站在窗前,看着渐浓的暮色和远处的草原,突然说:“苏珊?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是南希,骑着宝贝,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
佩里首先注意到那两个想搭车的人,一个小男孩和一个老头儿,两人都背着自制的背包,站在飞沙走石的得克萨斯狂风里,身上只穿着工装裤和一件薄薄的棉布衬衫。“我们载他们俩一程吧。”佩里说。迪克不太情愿,他并不反对让人搭车,但条件是他们看起来能出得起路费,至少“也得贴几加仑汽油钱”。但是佩里这个热心肠的小矮子,一直在劝说迪克搭载这两个倒霉的、看上去最可怜的人。最后迪克终于同意了,停下了车。
那男孩十二岁上下,一头金发,身体结实,两只眼睛透着机灵,非常健谈。他不住感激他们。那个老头儿干黄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他费力地爬进车里,一屁股坐到后排座位上一言不发。男孩说道:“真是太感谢了。约翰尼快倒下了。从加尔维斯敦起,我们就一直没搭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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