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第3章 新潮小说的叙事实验

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新潮小说,文学界和评论界的态度可谓相当暧昧和复杂,有怀念,也有告别,有赞赏,也有否定,它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可谓“万千宠辱集于一身”,许多人都以一种“爱恨交加”的莫名情绪来谈论它。这一方面说明,新潮小说与飞速发展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文学风尚和审美趣味之间已经产生了不可逾越的隔膜与距离;另一方面也说明,即使在文学的改朝换代日益频繁的新世纪,新潮小说也仍然难以被真正遗忘。事实上,新潮小说已经成了一种潜在的文学“遗产”,对它的怀疑、诅咒与否定恰恰是其价值的反证。现在的问题是,新潮小说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一种什么样的“遗产”?在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新时期文学现代性转型的历史进程中,它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新潮小说的贡献在于它完成了对于中国意识形态性的文学规范与文学形态的解构,并在叙事领域完成了与西方现代小说艺术的接轨,可以说,它是文学领域一次高速度、高效率的“现代化”运动,它不仅真正接续上了因为战争、各种政治运动以及“文革”等等而被耽搁的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历程,而且以最短的时间与当代世界的艺术潮流完全合流,既造就了一批“世界性”的作家,也造就了一批“世界性”的文本。应该说,这样一种“跨越式”的“反积累”性的文学生产方式本身必然会伴随着对文学本体的伤害与牺牲,但是正所谓“恶也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这种伤害与牺牲也许正是新潮小说这份“遗产”不可分割的部分,正是以它为代价新潮小说才建构起了它的审美现代性与艺术现代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新潮小说的“遗产”无疑是一种“变味”的遗产,它与我们对“纯正”的文学传统的想象无关,它的魅力恰恰在于某种怪异的、不合规范的“偏离”。本章不想简单地评判新潮小说“文学遗产”的价值及其功过是非,而是试图回到新潮小说的文本现场去探讨它的叙事实验的展开方式,并以此从一个侧面透视这份“遗产”的复杂性。曾有人全面否定新潮小说的叙事成就,认为新潮小说的叙事只是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拙劣模仿,不仅毫无原创性可言,而且切断了中国小说艺术自身的传承发展之路。而这正是本章的出发点,我想回答的是:新潮小说模仿的究竟是怎样的“西方”?这种“西方”又是如何在中国生根发芽并最终蔚为大观的?


事实上,新潮小说之所以被称为“新潮”,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主题话语的独特性,而是得力于新潮作家在小说叙事领域所进行的声势浩大而又卓有成效的革命。对于新潮作家的阐释和理解必须在对这种革命有充分认识的前提下,才有确实性和可能性。事实上,在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中,新潮小说之所以会形成如此巨大的声势,之所以会被当作一件最有成就的文学事件来谈论,也正与其叙事方面大胆而放肆的革新密不可分。有关新潮小说的话题主要也就是从叙事形式层面铺展开来的。另一方面,上一章我们所分析的新潮小说的主题话语能顺利地被表达和讲述,离开了其在形式上的革命作基础也是难以想象的。可以说,叙事领域的革命既是新潮小说观念和主题内涵革命的具体体现和实践载体,同时也为它们的最终实现提供了保证。三者的关系是一种彼此包含又互相促进的关系。对于新潮小说的总结和论述离开了对其叙事成就的阐释和把握将注定是不全面的、偏颇的、难以令人信服的。米歇尔·布托尔说过:“小说是绝妙的现象学的领地,是研究现实以什么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或者可能以什么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绝妙场所,所以小说是叙述的试验室。”[1]正因为如此,面对新潮作家花样百出的叙事实验,将是我本章所无以逃避的使命。而新潮小说的叙事革命和它的其他一切层面一样,本质上又是庞杂混乱而不可言说的,我将不得不对其“形式”加以适当的归类和取舍,以使我的叙述能以较有条理和层次的方式展开。这也就决定了不科学乃至牵强附会之处的不可避免,但我别无他途。我个人认为新潮小说在叙事形式方面的革命主要体现在叙事策略、叙事结构、叙事风格等几个层面,本章将逐一对其展开分析和描述。


一、叙事策略:元小说·历史化·语言游戏


新潮小说登上中国文坛之后,对它的一个最基本的共识就是其文本的形式主义色质。确实,新潮小说将西方近百年来的叙事成果纳于自己的视野之后,他们对于小说应该怎么写的实验一下子就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了。而新潮小说之所以在形式的探索上很快就能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则与他们对于叙事策略的卓越选择和运用关系密切。许多人都认可新潮小说醉心于“形式”的事实,而且对其形式的表演性、操作性和非原生性很不以为然,但是我们很少去进一步追问新潮作家何以会如此热衷于形式、热衷于表演。如果说“形式”某种程度上是审美现代性或艺术现代性的象征性符号的话,那么我们在认同新潮小说在形式探索上的成就及其必要性的同时,也更应该看到这种“形式”背后的精神因素与文化因素。我觉得,在新潮小说这里“形式”与其说是一种艺术能力的证明,不如说是一种无奈的策略的选择。只有对其叙事形式背后的“策略”意味有清醒的认识,我们可能才能正确评价新潮作家热衷“形式表演”的深层动因,才能体味这种“形式”崇拜背后的复杂性。因此,对我们来说,要重新评价新潮小说的叙事实验,从叙事策略入手无疑是一条必然的路径。当然,不同的作家在策略选择上的差异是非常巨大的,本章不可能对其作系统、全面的总结与归纳,而只是试图从共性与原则层面来切入新潮小说“形式”策略背后的精神因素与文化因素。


第一,暴露叙事与“元小说”策略。


看新潮小说,我们就仿佛在观看新潮作家的叙事表演,感觉化、幻觉化、意象化、解构化……各种各样的叙事绝活可谓层出不穷。而其中最引人注目之处则莫过于新潮作家对他们叙述行为本身的暴露。这与我们第1章所探讨的新潮作家观念上对于“真实”观的革命有着显然的因果关联。尽管人们对小说是虚构的这一事实都有不同程度的认识,但对于这种虚构性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家力图掩盖这种虚构性,以求得似真性的审美阅读效果;而某些现代西方的小说家如博尔赫斯、巴思等则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在讲故事的同时总是故意揭穿其虚构性的本质,从而达到对真实性或似真性效果的解构。在后一种作家那里,真实性这个小说理论概念已经超越了传统的哲学认识论层次,而在本质上被视为一个文体学问题和一种叙述策略。而中国当代的新潮作家们恰恰就是认同和信奉的这后一种真实观。他们总是在其文本中不断暴露叙述行为与写作活动的虚构本质,不断地由叙述人自己来揭自己的老底,自己来解构自己的故事,明白告诉你:我讲的故事是假的。这就像一个玩魔术的人,在不断地引诱你上当的同时,又不断地告诉你诱你上当的诀窍。这些作品中的叙述人或作者常常公开自己的身份,甚至谈论小说的叙事技巧,将小说家自己看世界、表现世界、蒙骗读者的家数(叙事成规)全给抖了出来,叙事行为、叙事方式本身被主题化了,成了被谈论的对象。小说在此情况下就成了关于故事的故事,关于叙述的叙述,关于小说的小说。这正好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形成了悖反,因为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给人的幻觉是:它似乎不是叙述而是生活本身。


而在西方理论界这种暴露叙述行为的小说又称“元小说”(metafiction)或自觉小说、自我意识小说、滑稽模仿。meta-原是希腊语“之后”的意思。亚里士多德把他的哲学放在自然科学之后,因此名之为metaphysics。但哲学在逻辑上处于自然科学之前,所以中文译为“形而上学”。现代科学哲学用meta-这一前缀既非“之后”,又非“之上”,实际上指的是比原层次更深一层的深层次。因此,任何对一门学科理论背后的深层原则进行探讨的学科,均被称为“元理论”。而“元小说”在西方文学中的演变也无疑是从这种元理论发展而来的。照约翰·巴思的意见,这种“元小说”的目的就在于把作者和读者的注意力都引向创作过程本身,把虚构看成一个自觉、自足和自嘲的过程,不再重复反映现实的神话,而是模仿虚构的过程。[2]尽管对这样的小说目前在西方理论界仍是存在争议的,但就我们来说,这种争论毫无意义。我们所要做的是对已经成为一种文学事实的中国当代新潮小说中的大量“元小说”仿作进行认真的梳理和分析,以寻绎某种具有实践意义的文学经验。


新潮小说中比较早地运用元小说技巧的作家是马原,他发表于1986年第五期《收获》上的《虚构》给文坛带来的轰动效应已远非新时期之初《班主任》等小说的影响所可比拟,更主要的是后者的成功主要得力于题材和主题的时代效应而前者靠的则是“奇特的文体”。小说的题目“虚构”似乎就在告诉我们:小说叙述的本质——虚构正是此篇小说的中心话题。小说的第一部分可以说是对小说叙述的虚构本质所作的调侃式理论阐述,它也被作为该小说的读解指南而劈头塞给读者:


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耸人听闻。


明确地将叙述人(“我”)与作者(“马原”)画等号,旨在表明下面讲述的故事是作为小说家的马原“天马行空”杜撰出来的。对此,作家直言不讳:“我其实与别的作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需要像别的作家一样观察一点什么,然后借助这些观察结果去杜撰。”叙述人兼作者的这种“坦诚”的态度使得小说的似真性效果失去了基础从而土崩瓦解了。有了这样一针“防疫针”的作用,小说中“钻玛曲村”“住安定医院”等表面看来极其写实甚至近乎通讯报道的文字都带有了虚假性。而在此后的故事讲述中,作为集作者、叙述人与主人公于一身的“我”虽不再这么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的写作秘诀,但仍不忘在故事讲得娓娓动听时突然现身给读者当头棒喝。比如当“我”有一天傍晚与女主人公谈到哑巴以及爬山等经历时,突然插入“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作家,我格外注意人物说话的情形,我知道她的情况极为罕见”云云。再次强调“我”自己作为作家(虚构者)的身份,使得正在进展的故事又成为被谈论的对象,暴露了叙述的虚构本质。而最能体现“元小说”或“自觉小说”意味的是小说的第十九部分,即在临近故事结束的时候,作者兼叙述人直接跳出来与读者及受叙者对话:


读者朋友,在讲完这个悲惨的故事之前,我得说下面的结尾是杜撰的。我像许多讲故事的人一样,生怕你们中的一些人认起真:因为我住在安定医院是暂时的,我总要出来,回到你们中间。我个子高大,满脸胡须,我是个有名有姓的男性公民,说不定你们中的好多人会在人群中认出我。我不希望那些认真的人看了故事,说我与麻风病患者有染。……所以有了下面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