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导读 “恶所”中开出的绚丽之花

王向远


江户时代近二百七十年间社会安定,文化重心由乡村文化转向城市文化,城市人口迅速扩张,商品经济繁荣,市民生活享乐化,导致市井文化高度发达。有金钱而无身份地位的新兴市民阶层(町人)们努力摆脱僵硬拘谨的乡野土气,追求都市特有的时髦、新奇、潇洒、“上品”的生活,其生活品位和水准迅速超越了衰败的贵族、清贫而拘谨的武士,于是,町人取代了中世时代由武士与僧侣主导的文化,成为极富活力的新的城市文化的创造者。如果说,平安文化中心在宫廷,中世文化的中心在武士官邸和名山寺院,那么江户时代市民文化的核心地带则是被称为“游廓”或“游里”的妓院,还有戏院——“游里”自不必说,当时的戏院也带有强烈的情色性质。正是这两处被人称为“恶所”的地方,却成了时尚潮流与新文化的发源地,成为“恶之花”“美之草”的滋生园地。


游里按严格的美学标准,将一个个游女(妓女)培养为秀外慧中的女生楷模,尤其是那些被称为“太夫”的高级游女,还有那些俳优名角,成为整个市民社会最有人气、最受追捧的一类人。富有的町人们纷纷跑进游廓和戏院,纵情声色,享受纸醉金迷的快乐,把游里作为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与温柔乡,在谈情说爱中寻求不为婚姻家庭所束缚的纯爱。


当时的思想家荻生徂徕曾忧心忡忡地议论:“……达官显贵娶游女为妻的例子不胜枚举,以致普通人家越来越多地把女儿卖去作游女……游女和戏子的习气传播到一般人身上,现在的大名、高官们在言谈中也无所顾忌地使用游女与戏子的语言。武士家的妻女也模仿游女和戏子的做派而不知羞耻,此乃当今流行的风尚……”在这种情况下,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以肉体为出发点,以灵肉合一的身体为归结点,以冲犯传统道德、挑战既成家庭伦理观念为特征,以寻求身体与精神的自由超越为指向的新的审美思潮。这种审美思潮在当时“浮世草子”“洒落本”“滑稽本”“人情本”等市井小说,乃至“净琉璃”“歌舞伎”等市井戏剧中都得到了生动形象的反映和表现。在这种审美思潮中产生了“通”“粹”“意气”等一系列审美概念,而核心范畴便是“意气”。从美学的角度看,这正是当代西方美学家所提倡的、早在日本江户时代的市井文化中就已产生的一种身体美学。身体美学及“意气”这一审美思潮由游里这一特殊的社会及于一般社会,从而成为日本文学、美学中的一个传统。可以说,“意气”已经具备了“现代性”的某些特征,代表了日本传统审美文化的最后一个阶段和最后一种形态,对现代日本人的精神气质及文学艺术也产生着持续不断的潜在影响。


一 江户时代的“色道”与身体审美


“色道”这个词,在古代汉语文献中似乎找不到,应该是日本人的造词。其提出者是江户时代的藤本箕山,他自称“色道大祖”。什么是“色道”呢?简言之,就是为好色、情色寻求哲学、伦理、美学上的依据,并加以哲学上的体系化、伦理上的合法化、价值判断上的美学化、形式上的艺术化,从而使“色”这种“非道”成为可供人们追求、修炼,类似宗教的那种“道”;而只有成其为“道”,才可以大行其“道”。


藤本箕山所要建构的色道,是游里中的一种有交往规则、有真情实意、有文艺氛围、有历史积淀、有审美追求的男女游乐之道。色道建构的目标,就是要将游里加以特殊化、风俗化、制度化、观念化,而这一切最终都指向审美化。正因为有了审美的追求,才需要将“廓内”(妓院内)作为一种特殊社会来看待,从而规避了普通社会对它伦理道德上的要求;正因为有了审美的追求,才需要订立一系列规范,并且使这些规范由一般的规矩规则上升为特殊的游戏、审美的规则;正因为有了审美的追求,原本是肉体交易的下流行径,才能转换为指向身体之美的观照,从这个角度说,色道的本质就是将身体审美化,将肉体精神化。


在藤本箕山之后,江户时代关于色道的书陆续出现,如《湿佛》《艳道通鉴》等,甚至还有专讲同性恋——所谓“众道”——的《心友记》,此外还出现了一系列与色道相关的理论性、实用性或感想体验方面的游廓冶游类的书,如《胜草》《寝物语》《独寝》等,也属于广义上的色道书。藤本箕山的“色道”可谓“吾道不孤”,蔚为大观,形成一种颇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这些书与《色道大镜》虽然在看法上、写法上有所不同,但基本观念却是相通的。


日本“色道”的基本指向是“色”。这里的“色”不仅仅是指女色或情欲、性欲,它是一种“色气”,即“色之气”,是色的普遍化、弥漫化和精神化,从这个角度上说,色是“对所喜所爱的追求,并不单单是淫欲”。在柳泽淇园[1]看来,“色”是一种青春之美,故曰“年轻时无色,便没有青春朝气”;色是一种生命力,故曰“年老时无色,就会黯淡而乖僻”;“色”还是“士农工商”一切阶层和身份的人,乃至天地自然万事万物都必须具备的东西,没有“色”,各阶层的人便黯淡无光、无甚可观,天地间也死气沉沉。显然,它不是某种特殊的、具体的美,而是从两性的身体之美推延开去的普遍意义上的“美”。


正是因为日本色道具有这种普遍审美的性质,所以在日本的色道著作中,乃至受“色道”影响的“洒落本”“浮世草子”中的“好色物”“人情本”,很少刻意地渲染性感受,而是不厌其烦地描写男女交际的过程,这些过程基本上属于精神层面。这一点常常出乎日本国之外的外国读者的想象,那些大肆标榜“好色”“色道”的书,似乎显得名不副实。然而这恰恰是日本的特色,是从平安时代《源氏物语》以来就一脉相承的历史传统,因而可以说,日本文学中的“好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好美”,日本的“色道”归根结底就是“美道”。


这种“美”不是山川之美,不是鸟木虫鱼之美,而是人之美。而人之美的载体是身体,因而是“身体之美”。换言之,日本色道所追求的是身体的审美化。用西方现代美学的术语来说,日本色道就是“身体美学”,英国美学家特里·伊格尔顿在《审美意识形态》中提出,“美学是一种肉体话语”,美国学者理查德·舒斯特曼亦明确提出要建立“身体美学”这一学科。实际上,在东方世界,在日本传统文化中,虽无身体美学之名,却早有了身体美学之实,我认为,日本江户时代的色道,就属于身体美学的一种典型形态。


色道作为一种“美道”,作为一种身体审美或身体美学的形态,首先是因为它在游里中建构了自己的特殊“道场”,即审美场域。


在世界各国的许多历史时期,妓院都既是一个藏垢纳污之处,又是一个社会最唯美的、最精致的文化之所在。江户时代的游里文化,是蓬勃兴起的市民文化的产物,但江户时代毕竟是一个受儒家思想影响最深刻的时代,狎妓总体上是对婚姻家族制的叛逆,是触犯一般社会伦理的,于是色道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局限在游里这一特定环境中,以避免与社会正统伦理形成全面冲突,从而在社会性中寻求一种超社会性,在守法与背德中形成一种张力,在束缚中求得自由。从美学的角度看,这当然也十分有利于审美关系的形成。


从身体审美的角度说,日本“色道”的基本出发点是身体,而“身体”不同于“肉体”。肉体是纯自然的、物理的,而身体却是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身体是肉体与社会相互作用的产物,因而色道的身体审美作为一种有规则的审美活动,也只能在一定的社会条件、环境和氛围中才能成立。


在江户时代的日本,官府在特定区域划出红灯区,让游廓按照规范要求进行经营,因此,虽然它与一般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却是一个相对孤立的特殊社会、特殊圈子,具有相当程度的超现实性。男人们到这里来,除了满足肉体的需要之外,还为了满足审美的需要。


以日本色道的看法,普通女子的价值和功能是生子持家过日子,因为久处于日常现实中,面对单一的男性(丈夫),渐渐没有了魅惑的动机,也失去了作为审美对象必须具有的超现实的暧昧和想象余地,因而一般很难成为审美对象。如若有人将良家妇女作为审美对象追求之,在当时属于犯罪,会遭到严厉惩罚,这一点井原西鹤在《好色五人女》中有生动的描写。因而,对当时的男性而言,身体审美的最恰当的去处和场所就是游里和戏院,最恰当的对象就是这些场所的女性。在这个逃避现实世界的特殊社会中,游客与游女的关系,完全是一种特殊条件下的消费关系。那只是一种美色消费,不能带有功利的、实际的目的。例如,游客与游女之间不能存在世俗意义上的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否则就有悖于色道了。另一方面,因为“色道”是严格局限在游里这一特殊社会中的,所以嫖客应该是“游客”,偶尔到此一游,但不可过分沉溺。在《色道大镜》中,那些成年累月泡在游廓中的男人,被作为色道修炼中最低级的层次;归根结底,游廓是一个只可偶尔进入的特殊社会,不能执着、不能沉溺,否则就违反了色道的基本精神。色道的可能和界限就在这里。


我们说“色道”是“美道”,属于身体美学的范畴,还因为色道是以审美为指向的身体修炼之道。


《色道大镜》等色道书,并不是抽象地坐而论道,大部分的篇幅是强调身与心的修炼,注重于实践性、操作性。用“色道”术语说,就是“修业”或“修行”,这与重视身体的磨砺和塑造的现代身体美学的要求是完全相通的。在日本色道中,一个具有审美价值的身体的养成,是需要经过长期不懈的社会化的学习和锻炼的。身体本身既是先天的,也是后天的。在先天条件下,除了肉体的天然优点之外,其审美价值更大程度上是依靠不断的训练和再塑造来获得,因而“身”的修炼与“心”的修炼是互为表里的。而那些属于“太夫”“天神”级别的名妓,从小就在游廓这一特殊体制环境下从事身心的修炼,因而成为社会上身体修炼的榜样和审美的楷模。


《色道大镜》等色道书,详细地、分门别类地论述了作为理想的审美化的身体所应具备的资格与条件,特别是反复强调一个有修炼的游女,在日常起居、行住坐卧中所包含的训练教养及美感价值。理想的美的身体是美色与艺术的结合,因而身体修炼中用力最多的是艺术的修养。那些名妓往往是“艺者”,是“艺妓”,也是特殊的一种艺术家,她们的艺术修养包括琴棋书画等各个方面,并以此带动知识、人格和心性的修养。


另一方面,游里作为一种社交场合,具有交易性、游戏性、狂欢性、礼仪性的特点,日本色道著作中用不少篇幅讲述了游里内模仿贵族社会而设立的各种节日、庆典、仪式及相关规范,而色道中人必须熟悉这些,必须经过学习和训炼,才能在循规蹈矩中享受自由的欢乐。这实际上属于一种社交美学,就是学会怎样在那种高度密集的人群中引人注目,表现出有美感的风度和风范。而这一切又都是通过身体行为来实现的。